资治通鉴 · 卷二百三十四 · 唐纪五十
起玄黓涒滩,尽阏逢阉茂五月,凡二年有奇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九
贞元八年壬申,公元七九二年
春,二月,壬寅,执梦冲,数其罪而斩之
云南之路始通
三月,丁丑,山南东道节度使曹成王皋薨
宣武节度使刘玄佐有威略,每李纳使至,玄佐厚结之,故常得其阴事,先为之备
纳惮之
其母虽贵,日织绢一匹,谓玄佐曰:“汝本寒微,天子富贵汝至此,必以死报之!”故玄佐始终不失臣节
庚午,玄佐薨
山南东道节度判官李实知留后事,性刻薄,裁损军士衣食
鼓角将杨清潭帅众作乱
夜焚掠城中,独不犯曹王皋家
实逾城走免
明旦,都将徐诚缒城而入,号令禁遏,然后止
收清潭等六人斩之
实归京师,以为司农少卿
实,元庆之玄孙也
丙子,以荆南节度使樊泽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初,窦参为度支转运使,班宏副之
参许宏,俟一岁以使职归之
岁馀,参无归意,宏怒
司农少卿张滂,宏所荐也,参欲使滂分主江、淮盐铁,宏不可
滂知之,亦怨宏
及参为上所疏,乃让度支使于宏,又不欲利权专归于宏,乃荐滂于上
以宏判度支,以滂为户部侍郎、盐铁转运使,仍隶于宏以悦之
窦参阴狡而愎,恃权而贪,每迁除,多与族子给事中申议之
申招权受赂,时人谓之“喜鹊”
上颇闻之,谓参曰:“申必为卿累,宜出之以息物议
”参再三保其无他,申亦不悛
左金吾大将军虢王则之,巨之子也,与申善,左谏议大夫、知制诰吴通玄与陆贽不叶,窦申恐贽进用,阴与通玄、则之作谤书以倾贽
上皆察知其状
夏,四月,丁亥,贬则之昭州司马,通玄泉州司马,申道州司马
寻赐通玄死
刘玄佐之丧,将佐匿之,称疾请代,上亦为之隐,遣使即军中问:“以陕虢观察使吴氵奏为代可乎?”监军孟介、行军司马卢瑗皆以为便,然后除之
氵奏行至汜水,玄佐之柩将发,军中请备仪仗,瑗不许,又令留器用以俟新使
将士怒
玄佐之婿及亲兵皆被甲,拥玄佐之子士宁释缞绖,登重榻,自为留后
执城将曹金岸、浚仪令李迈,曰:“尔皆请吴凑者!”遂呙之
卢瑗逃免
士宁以财赏将士,劫孟介以请于朝
上以问宰相,窦参曰:“今汴人指李纳以邀制命,不许,将合于纳
”庚寅,以士宁为宣武节度使
士宁疑宋州刺史崔良佐不附己,托言巡抚,至宋州,以都知兵马使刘逸准代之
逸准,正臣之子也
乙未,贬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窦参为郴州别驾,贬窦申锦州司户
以尚书左丞赵憬、兵部侍郎陆贽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憬,仁本之曾孙也
张滂请盐铁旧簿于班宏,宏不与
滂与宏共择巡院官,莫有合者,阙官甚多
滂言于上曰:“如此,职事必废,臣罪无所逃
”丙午,上命宏、滂分掌天下财赋,如大历故事
壬子,吐蕃寇灵州,陷水口支渠,败营田
诏河东、振武救之,遣神策六军二千戍定远、怀远城
吐蕃乃退
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著其名于诏书,异日考其殿最,并以升黜举者
五月,戊辰,诏行贽议
未几,或言于上曰:“诸司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货赂,不得实才
”上密谕贽:“自今除改,卿宜自择,勿任诸司
”贽上奏,其略曰:“国朝五品以上,制敕命之,盖宰相商议奏可者也
六品以下则旨授,盖吏部铨材署职,诏旨画闻而不可否者也
开元中,起居、遗、补、御史等官,犹并列于选曹
其后幸臣专朝,舍佥议而重己权,废公举而行私惠,是使周行庶品,苛不出时宰之意,则莫致也
”又曰:“宣行以来,才举十数,议其资望,既不愧于班行,考其行能,又未闻于阙败
而议者遽以腾口,上烦圣聪
道之难行,亦可知矣!请使所言之人指陈其状,某人受贿,某举有情,付之有司,核其虚实
谬举者必行其罚,诬善者亦反其辜
何必贷其奸赃,不加辩诘,私其公议,不出主名,使无辜见疑,有罪获纵,枉直同贯,人何赖焉!又,宰相不过数人,岂能遍谙多士!若令悉命群官,理须展转询访,是则变公举为私荐,易明扬以暗投,情故必多,为弊益甚
所以承前命官,罕不涉谤
虽则秉钧不一,或自行情,亦由私访所亲,转为所卖
其弊非远,圣鉴明知
”又曰:“今之宰相则往日台省长官,今之台省长官乃将来之宰相,但是职名暂异,固非行举顿殊
岂有为长官之时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相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
物议悠悠,其惑斯甚
盖尊者领其要,卑者任其详,是以人主择辅臣,辅臣择庶长,庶长择佐僚,将务得人,无易于此
夫求才贵广,考课贵精
往者则天欲收人心,进用不次,非但人得荐士,亦得自举其才
然而课责既严,进退皆速,是以当代谓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
”又曰:“则天举用之法伤易而得人,陛下慎简之规太精而失士
”上竟追前诏不行
癸酉,平卢节度使李纳薨
军中推其子师古知留后
六月,吐蕃千馀骑寇泾州,掠田军千馀人而去
岭南节度使奏:“近日海舶珍异,多就安南市易,欲遣判官就安南收市,乞命中使一人与俱
”上欲从之,陆贽上言,以为:“远国商贩,惟利是求,缓之斯来,扰之则去
广州素为众舶所凑,今忽改就安南,若非侵刻过深,则必招携失所,曾不内讼,更荡上心
况岭南、安南,莫非王土,中使、外使,悉是王臣,岂必信岭南而绝安南,重中使以轻外使
所奏望寝不行

秋,七月,甲寅朔,户部尚书判度支班宏薨
陆贽请以前湖南观察使李巽权判度支,上许之
既而复欲用司农少卿裴延龄,贽上言,以为:“今之度支,准平万货,刻吝则生患,宽假则容奸
延龄诞妄小人,用之交骇物听
尸禄之责,固宜及于微臣
知人之明,亦恐伤于圣鉴
”上不从
己未,以延龄判度支事
河南、北、江、淮、荆、襄、陈、许等四十馀州大水,溺死者二万馀人,陆贽请遣使赈抚
上曰:“闻所损殊少,即议优恤,恐生奸欺
”贽上奏,其略曰:“流俗之弊,多徇谄谀,揣所悦意则侈其言,度所恶闻则小其事,制备失所,恒病于斯
”又曰:“所费者财用,所收者人心,苛不失人,何忧乏用!”上许为遣使,而曰:“淮西贡赋既阙,不必遣使
”贽复上奏,以为:“陛下息师含垢,宥彼渠魁,惟兹下人,所宜矜恤
昔秦、晋仇敌,穆公犹救其饥,况帝王怀柔万邦,唯德与义,宁人负我,我无负人
”八月,遣中书舍人京兆奚陟等宣抚诸道水灾
以前青州刺史李师古为平卢节度使
韦皋攻吐蕃维州,获其大将论赞热
陆贽上言,以边储不赡,由措置失当,蓄敛乖宜,其略曰:“所谓措置失当者,戍卒不隶于守臣,守臣不总于元帅
至有一城之将,一旅之兵,各降中使监临,皆承别诏委任
分镇亘千里之地,莫相率从
缘边列十万之师,不设谋主
每有寇至,方从中覆,比蒙征发救援,寇已获胜罢归
吐蕃之比中国,众寡不敌,工拙不侔,然而彼攻有馀,我守不足
盖彼之号令由将,而我之节制在朝,彼之兵众合并,而我之部分离析故也
所谓蓄敛乖宜者,陛下顷设就军、和籴之法以省运,制与人加倍之价以劝农,此令初行,人皆悦慕
而有司竞为苟且,专事纤啬,岁稔则不时敛藏,艰食则抑使收籴
遂使豪家、贪吏,反操利权,贱取于人以俟公私之乏
又有势要、近亲、羁游之士,委贱籴于军城,取高价于京邑,又多支絺纻充直
穷边寒不可衣,鬻无所售
上既无信于下,下亦以伪应之,度支物估转高,军城谷价转贵
度支以苟售滞货为功利,军司以所得加价为羡馀
虽高巡院,转成囊橐
至有空申簿帐,伪指囷仓,计其数则亿万有馀,考其实则百十不足
”又曰:“旧制以关中用度之多,岁运东方租米,至有斗钱运斗米之言
习闻见而不达时宜者,则曰:‘国之大事,不计费损,虽知劳烦,不可废也
’习近利而不防远患者,则曰:‘每至秋成之时,但令畿内和籴,既易集事,又足劝农
’臣以两家之论,互有长短,将制国用,须权重轻
食不足而财有馀,则弛于积财而务实仓廪;食有馀而财不足,则缓于积食而啬用货泉
近岁关辅屡丰,公储委积,足给数年;今夏江、淮水潦,米贵加倍,人多流庸
关辅以谷贱伤农,宜加价以籴而无钱;江、淮以谷贵人困,宜减价以粜而无米
而又运彼所乏,益此所馀,斯所谓习见闻而不达时宜者也
今江、淮斗米直百五十钱,运至东渭桥,僦直又约二百,米糙且陈,尤为京邑所贱
据市司月估,斗粜三十七钱
耗其九而存其一,馁彼人而伤此农,制事若斯,可谓深失矣!顷者每年自江、湖、淮、浙运米百一十万斛,至河阴留四十万斛,贮河阴仓,至陕州又留三十万斛,贮太原仓,馀四十万斛输东渭桥
今河阴、太原仓见米犹有三百二十馀万斛,京兆诸县斗米不过直钱七十,请令来年江、淮止运三十万斛至河阴,河阴、陕州以次运至东渭桥,其江、淮所停运米八十万斛,委转运使每斗取八十钱于水灾州县粜之,以救贫乏,计得钱六十四万缗,减僦直六十九万缗
请令户部先以二十万缗付京兆,令籴入以补渭桥仓之缺数,斗用百钱以利农人
以一百二万六千缗付边镇,使籴十万人一年之粮,馀十万四千缗以充来年和籴之价
其江、淮米钱、僦直并委转运使折市绫、绢、絁、绵,以输上都,偿先贷户部钱

九月,诏西北边贵籴以实仓储,边备浸充
冬,十一月,壬子朔,日有食之
吐蕃、云南日益相猜,每云南兵至境上,吐蕃辄亦发兵,声言相应,实为之备
辛酉,韦皋复遗云南王书,欲与共袭吐蕃,驱之云岭之外,悉平吐蕃城堡,独与云南筑大城于境上,置戍相保,永同一家
右庶子妆公辅久不迁官,诣陆贽求迁,贽密语之曰:“闻窦相屡奏拟,上不允,有怒公之言
”公辅惧,请为道士
上问其故,公辅不敢泄贽语,以闻参言为对
上怒参归怨于君
己巳,贬公辅为吉州别驾,又遣中使责参
庚午,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奏败吐蕃于芳州及黑水堡
初,李纳以棣州蛤虫朵有盐利,城而据之
又戍德州之南三汊城,以通田绪之路
及李师古袭位,王武俊以其年少,轻之,是月,引兵屯德、棣,将取蛤虫朵及三汊城
师古遣赵镐将兵拒之
上遣中使谕止之,武俊乃还
初,刘怦薨,刘济在莫州,其母弟澭在父侧,以父命召济而以军府授之
济以澭为瀛州刺史,许它日代己
既而济用其子为副大使,澭怨之,擅通表朝廷,遣兵千人防秋
济怒,发兵击澭,破之
左神策大将军柏良器,募才勇之士以易贩鬻者,监军窦文场恶之
会良器妻族饮醉,寓宿宫舍
十二月,丙戌,良器坐左迁右领军
自是宦官始专军政
贞元九年癸酉,公元七九三年
春,正月,癸卯,初税茶
凡州、县产茶及茶山外要路,皆估其直,什税一,从盐铁使张滂之请也
滂奏:“去岁水灾减税,用度不足,请税茶以足之
自明年以往,税茶之钱,令所在别贮,俟有水旱,以代民田税
”自是岁收茶税钱四十万缗,未尝以救水旱也
滂又奏:“奸人销钱为铜器以求赢,请悉禁铜器
铜山听人开采,无得私卖
二月,甲寅,以义武留后张升云为节度使
初,盐州既陷,塞外无复保障
吐蕃常阻绝灵武,侵扰鄜坊
辛酉,诏发兵三万五千人城盐州,又诏泾原、山南、剑南各发兵深入吐蕃以分其势,城之二旬而毕
命盐州节度使杜彦光戍之,朔方都虞候杨朝晟戍木波堡,由是灵、武银、夏、河西获安
上使人谕陆贽,以“要重之事,勿对赵憬陈论,当密封手疏以闻
”又“苗粲以父晋卿往年摄政,尝有不臣之言,诸子皆与古帝王同名,今不欲明行斥逐,兄弟亦各除外官,勿使近屯兵之地
”又“卿清慎太过,诸道馈遗,一皆拒绝,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类,受亦无伤
”贽上奏,其略曰:“昨臣所奏,惟赵憬得闻,陛下已至劳神,委曲防护
是于心膂之内,尚有形迹之拘,迹同事殊,鲜克以济
恐爽无私之德,且伤不吝之明
”又曰:“爵人必于朝,刑人必于市,惟恐众之不睹,事之不彰
君上行之无愧心,兆庶听之无疑议,受赏安之无怍色,当刑居之无怨言,此圣王所以宣明典章,与天下公共者也
凡是谮诉之事,多非信实之言,利于中伤,惧于公辩
或云岁月已久,不可究寻;或云事体有妨,须为隐忍;或云恶迹未露,宜假它事为名;或云但弃其人,何必明言责辱
词皆近于情理,意实苑于矫诬,伤善售奸,莫斯为甚!若晋卿父子实有大罪,则当公议典宪;若被诬枉,岂令阴受播迁
夫听讼辨谗,必求情辨迹,情见迹著,辞服理穷,然后加刑罚焉,是以下无冤人,上无谬听
”又曰:“监临受贿,盈尺有刑,至于士吏之微,尚当严禁,矧居风化之首,反可通行!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
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是以涓流不绝,溪壑成灾矣
”又曰:“若有所受,有所却,则遇却者疑乎见拒而不通矣;若俱辞不受,则咸知不受者乃其常理,复何嫌阻之有乎!”
初,窦参恶左司郎中李巽,出为常州刺史
及参贬郴州,巽为湖南观察使
汴州节度使刘士宁遗参绢五十匹,巽奏参交结籓镇
上大怒,欲杀参,陆贽以为参罪不至死,上乃止,既而复遣中使谓贽曰:“参交结中外,其意难测,社稷事重,卿速进文书处分
”贽上言:“参朝廷大臣,诛之不可无名
昔刘晏之死,罪不明白,至今众议为之愤邑,叛臣得以为辞
参贪纵之罪,天下共知;至于潜怀异图,事迹暧昧
若不推鞫,遽加重辟,骇动不细
窦参于臣无分,陛下所知,岂欲营救其人,盖惜典刑不滥
”三月,更贬参驩州司马,男女皆配流
上又命理其亲党,贽奏:“罪有首从,法有重轻,参既蒙宥,亲党亦应末减
况参得罪之初,私党并已连坐,人心久定,请更不问
”从之
上又欲籍其家赀,贽曰:“在法,反逆者尽没其财,赃污者止征所犯
皆须结正施刑,然后收籍
今罪法未详,陛下已存惠贷,若簿录其家,恐以财伤义
”时宦官左右恨参尤深,谤毁不已
参未至驩州,竟赐死于路
窦申杖杀,货财、奴婢悉传送京师
海州团练使张升璘,升云之弟,李纳之婿也
以父大祥归于定州,尝于公座骂王武俊,武俊奏之
夏,四月,丁丑,诏削其官,遣中使杖而囚之
定州富庶,武俊常欲之,因是遣兵袭取义丰,掠安喜、无极万馀口,徙之德、棣
升云闭城自守,屡遣使谢之,乃止
上命李师古毁三汊城,师古奉诏
然常招聚亡命,有得罪于朝廷者,皆抚而用之
五月,甲辰,以中书侍郎赵憬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义成节度使贾耽为在右仆射,右丞卢迈守本官,并同平章事
迈,翰之族子也
憬疑陆贽恃恩,欲专大政,排己置之门下,多称疾不豫事,由是与贽有隙
陆贽上奏论备边六失,以为“措置乖方,课责亏度,财匮于兵众,力分于将多,怨生于不均,机失于遥制
“关东戍卒,不习土风,身苦边荒,心畏戎虏
国家资奉若骄子,姑息如倩人
屈指计归,张颐待哺;或利王师之败,乘扰攘而东溃;或拔弃城镇,摇远近之心
岂惟无益,实亦有损
复有犯刑谪徙者,既是无良之类,且加怀土之情,思乱幸灾,又甚戍卒
可谓措置乖方矣
自顷权移于下,柄失于朝,将之号令既鲜克行之于军,国之典常又不能施之于将,务相遵养,苟度岁时
欲赏一有功,翻虑无功者反仄;欲罚一有罪,复虑同恶者忧虞
罪以隐忍而不彰,功以嫌疑而不赏,姑息之道,乃至于斯
故使忘身效节者获诮于等夷,率众先登者取怨于士卒,偾军蹙国者不怀于愧畏,缓救失期者自以为智能
此义士所以痛心,勇夫所体
可谓课责亏度矣
虏每入寇,将帅递相推倚,无敢谁何
虚张贼势上闻,则曰兵少不敌
朝廷莫之省察,唯务征发益师,无裨备御之功,重增供亿之弊
闾井日耗,征求日繁,以编户倾家、破产之资,兼有司榷盐、税酒之利,总其所入,岁以事边
可谓财匮于兵众矣
“吐蕃举国胜兵之徒,才当中国十数大郡而已,动则中国惧其众而不敢抗,静则中国惮其强而不敢侵,厥理何哉?良以中国之节制多门,蕃丑之统帅专一故也
夫统帅专一,则人心不分,号令不贰,进退可齐,疾徐中意,机会靡愆,气势自壮
斯乃以少为众,以弱为强者也
开元、天宝之间,控御西北两蕃,唯朔方、河西、陇右三节度
中兴以来,未遑外讨,抗两蕃者亦朔方、泾原、陇右、河东四节度而已
自顷分朔方之地,建牙拥节者凡三使焉,其馀镇军,数且四十,皆承特诏委寄,各降中贵监临,人得抗衡,莫相禀属
每俟边书告急,方令计会用兵,既无军法下临,惟以客礼相待
夫兵,以气势为用者也,气聚则盛,散则消;势合则威,析则弱
今之边备,势弱气消,可谓力分于将多矣
“理戎之要,在于练核优劣之科以为衣食等级之制,使能者企及,否者息心,虽有薄厚之殊而无觖望之衅
今穷边之地,长镇之兵,皆百战伤夷之馀,终年勤苦之剧,然衣粮所给,唯止当身,例为妻子所分,常有冻馁之色
而关东戍卒,怯于应敌,懈于服劳,衣粮所颁,厚逾数等
又有素非禁旅,本是边军,将校诡为媚词,因请遥隶神策,不离旧所,唯改虚名,其于廪赐之饶,遂有三倍之益
夫事业未异而给养有殊,苛未忘怀,孰能无愠!可谓怨生于不均矣
“凡欲选任将帅,必先考察行能,可者遣之,不可者退之,疑者不使,使者不疑,故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自顷边军去就,裁断多出宸衷,选置戎臣,先求易制,多其部以分其力,轻其任以弱其心,遂令爽于军情亦听命,乖于事宜亦听命
戎虏驰突,迅如风飙,驲书上闻,旬月方报
守土者以兵寡不敢抗敌,分镇者以无诏不肯出师,贼既纵掠退归,此乃陈功告捷
其败丧则减百而为一,其捃获则张百而成千
将帅既幸于总制在朝,不忧罪累,陛下又以为大权由己,不究事情
可谓机失于遥制矣
臣愚谓宜罢诸道将士防秋之制,令本道但供衣粮,募戍卒愿留及蕃、汉子弟以给之
又多开屯田,官为收籴,寇至则人自为战,时至则家自力农,与夫倏来忽往者,岂可同等而论哉!又宜择文武能臣为陇右、朔方、河东三元帅,分统缘边诸节度使,有非要者,随所便近而并之
然后减奸滥虚浮之费以丰财,定衣粮等级之制以和众,弘委任之道以宣其用,悬赏罚之典以考其成
如是,则戎狄威怀,疆场宁谧矣
”上虽不能尽从,心甚重之
韦皋遣大将董面力等将兵出西山,破吐蕃之众,拔堡栅五十馀
丙午,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董晋罢为礼部尚书
云南王异牟寻遣使者三辈,一出戎州,一出黔州,一出安南,各赍生金、丹砂诣韦皋
金以示坚,丹砂以示赤心,三分皋所与书为信,皆达成都
异牟寻上表请弃吐蕃归唐,并遗皋帛书,自称唐故云南王孙、吐蕃赞普义弟日东王
皋遣其使者诣长安,并上表贺
上赐异牟寻诏书,令皋遣使慰抚之
贾耽、陆贽、赵憬、卢迈为相,百官白事,更让不言
秋,七月,奏请依至德故事,宰相迭秉笔以处政事,旬日一易;诏从之
其后日一易之
剑南、西山诸羌女王汤立志、哥邻王董卧庭、白狗王罗陀忽、弱水王董辟和、南水王薛莫庭、悉董王汤悉赞、清远王苏唐磨、咄霸王董邈蓬及逋租王,先皆役属吐蕃,至是各帅众内附
韦皋处之于维、保、霸州,给以耕牛种粮
立志、陀忽、辟和入朝,皆拜官,厚赐而遣之
癸卯,户部侍郎裴延龄奏:“自判度支以来,检责诸州欠负钱八百馀万缗,收诸州抽贯钱三百万缗,呈样物三十馀万缗,请别置欠负耗剩季库以掌之,染练物则别置月库以掌
”诏从之
欠负皆贫人无可偿,徒存其数者,抽贯钱给用随尽,呈样、染练皆左藏正物
延龄徙置别库,虚张名数以惑上
上信之,以为能富国而宠之,于实无所增也,虚费吏人簿书而已
京城西污湿地生芦苇数亩,延龄奏称长安、咸阳有陂泽数百顷,可牧厩马
上使有司阅视,无之,亦不罪也
左补阙权德舆上奏,以为:“延龄取常赋支用未尽者充羡馀以为己功
县官先所市物,再给其直,用充别贮
边军自今春以来并不支粮
陛下必以延龄孤贞独立,时人丑正流言,何不遣信臣覆视,究其本末,明行赏罚
今群情众口喧于朝市,岂京城士庶皆为朋党邪!陛下亦宜稍回圣虑而察之
”上不从
八月,庚戌,太尉、中书令、西平忠武王李晟薨
冬,十月,甲子,韦皋遣其节度巡官崔佐时赍诏书诣云南,并自为皋书答之
十一月,乙酉,上祀圆丘,赦天下
刘士宁既为宣武节度使,诸将多不服
士宁淫乱残忍,出畋辄数日不返,军中苦之
都知兵马使李万荣得众心,士宁疑之,夺其兵权,令摄汴州事
十二月,乙卯,士宁帅众二万畋于外野
万荣晨入使府,召所留亲兵千馀人,诈之曰:“敕征大夫入朝,以吾掌留务,汝辈人赐钱三十缗
”众皆拜
又谕外营兵,皆听命
乃分兵闭城门,使驰白士宁曰:“敕征大夫,宜速就路,少或迁延,当传首以献
”士宁知众不为用,以五百骑逃归京师,比至东都,所馀仆妾而已
至京师,敕归第行丧,禁其出入
淮西节度使吴少诚闻变,发兵屯郾城,遣使问故,且请战
万荣以言戏之,少诚惭而退
上闻万荣逐士宁,使问陆贽,贽上奏,以为今军州已定,宜且遣朝臣宣劳,徐察事情,冀免差失,其略曰:“今士宁见逐,虽是众情,万荣典军,且非朝旨
此安危强弱之机也,愿陛下审之慎之
”上复使谓贽:“若更淹迟,恐于事非便
今议除一亲王充节度使,且令万荣知留后,其制即从内出
”贽复上奏,其略曰:“臣虽服戎角力谅匪克堪,而经武伐谋或有所见
夫制置之安危由势,付授之济否由才
势如器焉,惟在所置,置之夷地则平
才如负焉,唯在所授,授逾其力则踣
万荣今所陈奏,颇涉张皇,但露徼求之情,殊无退让之礼,据兹鄙躁,殊异循良
又闻本是滑人,偏厚当州将士,与之相得,才止三千,诸营之兵已甚怀怨
据此颇僻,亦非将材,若得志骄盈,不悖则败,悖则犯上,败则偾军
”又曰:“苟邀则不顺,苟允则不诚,君臣之间,势必嫌阻
与其图之于滋蔓,不若绝之于萌芽
”又曰:“为国之道,以义训人,将教事君,先令顺长
”又曰:“方镇之臣,事多专制,欲加之罪,谁则无辞!若使倾夺之徒便得代居其任,利之所在,人各有心,此源潜滋,祸必难救
非独长乱之道,亦关谋逆之端
”又曰:“昨逐士宁,起于仓卒,诸郡守将固非连谋,一城师人亦未协志
各计度于成败之势,回遑于逆顺之名,安肯捐躯与之同恶!”又曰:“陛下但选文武群臣一人命为节度,仍降优诏,慰劳本军
奖万荣以抚定之功,别加宠任,褒将士以辑睦之义,厚赐资装,揆其大情,理必宁息
万荣纵欲跋扈,势何能为!”又曰:“倘后事有愆素,臣请受败桡之罪
”上不从
壬戌,以通王谌为宣武节度大使,以万荣为留后
丁卯,纳故驸马都尉郭暧女为广陵王淳妃
淳,太子之长子
妃母,即升平公主也
贞元十年甲戌,公元七九四年
春,正月,剑南、西山羌、蛮二万馀户来降
诏加韦皋押近界羌、蛮及西山八国使
崔佐时至云南所都羊苴咩城,吐蕃使者数百人先在其国,云南王异牟寻尚不欲吐蕃知之,令佐时衣牂柯服而入
佐时不可,曰:“我大唐使者,岂得衣小夷之服!”异牟寻不得已,夜迎之
佐时大宣诏书,异牟寻恐惧,顾左右失色
业已归唐,乃歔欷流涕,俯伏受诏
郑回密见佐时教之,故佐时尽得其情,因劝异牟寻悉斩吐蕃使者,去吐蕃所立之号,献其金印,复南诏旧名
异牟寻皆从之
仍刻金契以献
异牟寻帅其子寻梦凑等与佐时盟于点苍山神祠
先是,吐蕃与回鹘争北庭,大战,死伤颇众,征兵万人于云南
异牟寻辞以国小,请发三千人,吐蕃少之
益至五千,乃许之
异牟寻遣五千人前行,自将数万人踵其后,昼夜兼行,袭击吐蕃,战于神川,大破之,取桥等十六城,虏其五王,降其众十馀万
戊戌,遣使来献捷
瀛州刺史刘澭为兄济所逼,请西扞陇坻,遂将部兵千五百人、男女万馀口诣京师,号令严整,在道无一人敢取人鸡犬者
上嘉之,二月,丙午,以为秦州刺史、陇右经略军使,理普润
军中不击柝,不设音乐
士卒病者,澭亲视之,死者哭之
乙丑,义成节度使李融薨
丁卯,以华州刺史李复为义成节度使
复,齐物之子也
复辟河南尉洛阳卢坦为判官
监军薛盈珍数侵军政,坦每据理以拒之
盈珍常曰:“卢侍御所言公,我固不违也

横海节度使程怀直入朝,厚赐遣归
夏,四月,庚午,宣武军乱,留后李万荣讨平之
先是,宣武亲兵三百人素骄横,万荣恶之,遣诣京西防秋,亲兵怨之
大将韩惟清、张彦琳诱亲兵作乱,攻万荣,万荣击破之
亲兵掠而溃,多奔宋州,宋州刺史刘逸准厚抚之
惟清奔郑州,彦琳奔东都
万荣悉诛乱者妻子数千人
有军士数人呼于市曰:“今夕兵大至,城当破!”万荣收斩之,奏称刘士宁所为
庚子,徙士宁于郴州
钦州蛮酋黄少卿反,围州城,邕管经略使孙公器奏请发岭南兵救之
上不许,遣中使谕解之
陆贽上言:“郑礼赦下已近半年,而窜谪者尚未沾恩
”乃为三状拟进
上使谓之曰:“故事,左降官准赦量移,不过三五百里,今所拟稍似超越,又多近兵马及当路州县,事恐非便
”贽复上言,以为:“王者待人以诚,有责怒而无猜嫌,有惩沮而无怨忌
斥远以儆其不恪,甄恕以勉其自新;不儆则浸及威刑,不勉而复加黜削,虽屡进退,俱非爱憎
行法乃暂使左迂,念材而渐加进叙,又知复用,谁不增修!何忧乎乱常,何患乎蓄憾!如或以其贬黜,便谓奸凶,恒处防闲之中,长从摈弃之例,则是悔过者无由自补,蕴才者终不见伸
凡人之情,穷则思变,含凄贪乱,或起于兹
今若所移不过三五百里,则有疆域不离于本道,风土反恶于旧州,徒有徙家之劳,是增移配之扰
又,当今郡府,多有军兵,所在封疆,少无馆驿,示人疑虑,体又非弘
乞更赐裁审
”上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无大小,必自选而用之,宰相进拟,少所称可;及群臣一有谴责,往往终身不复收用;好以辩给取人,不得敦实之士;艰于进用,群材滞淹
贽上奏谏,其略曰:“夫登进以懋庸,黜退以惩过,二者迭用,理如循环
进而有过则示惩,惩而改修则复进,既不废法,亦无弃人,虽纤介必惩而用材不匮
故能使黜退者克励以求复,登进者警饬而恪居,上无滞疑,下无蓄怨
”又曰:“明主不以辞尽人,不以意选士,如或好善而不择所用,悦言而不验所行,进退随爱憎之情,离合系异同之趣,是由舍绳墨而意裁曲直,弃权衡而手揣重轻,虽甚精微,不能无谬
”又曰:“中人以上,迭有所长,苟区别得宜,付授当器,各适其性,各宣其能,及乎合以成功,亦与全才无异
但在明鉴大度,御之有道而已
”又曰:“以一言称惬为能而不核虚实,以一事违忤为咎而不考忠邪,其称惬则付任逾涯,不思其所不及,其违忤则罪责过当,不恕其所不能,是以职司之内无成功,君臣之际无定分
”上不听
贽又请均节财赋,凡六条:
其一,论两税之弊,其略曰:“旧制赋役之法,曰租、调、庸
丁男一人受田百亩、岁输粟二石,谓之租
每户各随土宜出绢若绫若絁共二丈,绵三两,不蚕之土输布二丈五尺,麻三斤,谓之调
每丁岁役,则收其庸,日准绢三尺,谓之庸
天下为家,法制均一,虽欲转徙,莫容其奸,故人无摇心而事有定制
及羯胡乱华,兆庶云扰,版图堕于避地,赋法坏于奉军
建中之初,再造百度,执事者知弊之宜革而所作兼失其原,知简之可从而所操不得其要
凡欲拯其弊,须穷致弊之由,时弊则但理其时,法弊则全革其法,所为必当,其悔乃亡
兵兴以来,供亿无度,此乃时弊,非法弊也
而遽更租、庸、调法,分遣使者,搜擿郡邑,校验簿书,每州取大历中一年科率最多者以为两税定额
夫财之所生,必因人力,故先王之制赋入,必以丁夫为本
不以务穑增其税,不以辍稼减其租,则播种多;不以殖产厚其征,不以流寓免其调,则地著固;不以饬励重其役,不以窳怠蠲其庸,则功力勤
如是,故人安其居,尽其力矣
两税之立,惟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
曾不寤资产之中,有藏于襟怀囊箧,物虽贵而人莫能窥;其积于场圃囷仓,直虽轻而众以为富流通蕃息之货,数虽寡而计日收赢;有庐舍器用之资,价虽高而终岁无利
如此之比,其流实繁,一概计估算缗,宜其失平长伪
由是务轻资而乐转徙者,恒脱于徭税;敦本业而树居产者,每困于征求
此乃诱之为奸,驱之避役,力用不得不弛,赋入不得不阙
复以创制之首,不务齐平,供应有烦简之殊,牧守有能否之异,所在徭赋,轻重相悬,所遣使臣,意见各异,计奏一定,有加无除
又大历中供军、进奉之类,既收入两税,今于两税之外,复又并存,望稍行均减,以救凋残

其二,请二税以布帛为额,不计钱数
其略曰:“凡国之赋税,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缯、纩与百谷而已
先王惧物之贵贱失平,而人之交易难准,又定泉布之法以节轻重之宜,敛散弛张,必由于是
盖御财之大柄,为国之利权,守之在官,不以任下
然则谷帛者,人之所为也;钱货者,官之所为也
是以国朝著令,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曷尝有禁人铸钱而以钱为赋者也!今之两税,独异旧章,但估资产为差,便以钱谷定税,临时折征杂物,每岁色目颇殊,唯计求得之利宜,靡论供办之难易
所征非所业,所业非所征,遂或增价以买其所无,减价以卖其所有,一增一减,耗损已多
望勘会诸州初纳两税年绢布,定估比类当今时价,加贱减贵,酌取其中,总计合税之钱,折为布帛之数
”又曰:“夫地力之生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
取之无度,用之无节,则常不足
生物之丰败由天,用物之多少由人
是以圣王立程,量入为出,虽遇灾难,下无困穷
理化既衰,则乃反是,量出为入,不恤所无
桀用天下而不足,汤用七十里而有馀,是乃用之盈虚,在节与不节耳

其三,论长吏以增户、加税、辟田为课绩,其略曰:“长人者罕能推忠恕易地之情,体至公徇国之意,迭行小惠,竞诱奸,以倾夺邻境为智能,以招萃逋逃为理化,舍彼适此者既为新收而有复,倏往忽来者又以复业而见优
唯怀土安居,首末不迁者,则使之日重,敛之日加
是令地著之人恒代惰游赋役,则何异驱之转徙,教之浇讹
此由牧宰不克弘通,各私所部之过也
”又曰:“立法齐人,久无不弊,理之者若不知维御损益之宜,则巧伪萌生,恒因沮劝而滋矣
请申命有司,详定考绩
若当管之内,人益阜殷,所定税额有馀,任其据户口均减,以减数多少为考课等差
其当管税物通比,每户十分减三者为上课,减二者次焉,减一者又次焉
如或人多流亡,加税见户,比校殿罚亦如之

其四,论税限迫促,其略曰:“建官立国,所以养人也;赋人取财,所以资国也
明君不厚其所资而害其所养,故必先人事而借其暇力,先家给而敛其馀财
”又曰:“蚕事方兴,已输缣税,农功未艾,遽敛谷租
上司之绳责既严,下吏之威暴愈促,有者急卖而耗其半直,无者求假而费其倍酬
望更详定征税期限

其五,请以税茶钱置义仓以备水旱,其略曰:“古称九年、六年之蓄者,率土臣庶通为之计耳,固非独丰公庚,不及编也
近者有司奏请税茶,岁约得五十万贯,元敕令贮户部,用救百姓凶饥
今以蓄粮,适副前旨

其六,论兼并之家,私敛重于公税,其略曰:“今京畿之内,每田一亩,官税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亩至一石者,是二十倍于官税也
降及中等,租犹半之
夫土地王者之所有,耕稼农夫之所为,而兼并之徒,居然受利
”又曰:“望凡所占田,约为条限,裁减租价,务利贫人
法贵必行,慎在深刻,裕其制以便俗,严其令以惩违,微损有馀,稍优不足,失不损富,优可赈穷,此乃古者安富恤穷之善经,不可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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