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 外篇 · 秋水
河伯与北海若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
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
’我之谓也
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
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
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
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
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
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
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
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
’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
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
此势之有也
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
’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
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
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无
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
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
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
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
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
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
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
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
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
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
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
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
年不可举,时不可止
消息盈虚,终则有始
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
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
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
非谓其薄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
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
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
蛇与风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
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
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
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
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
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
”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
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与子路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
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
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
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与魏牟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
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
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
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
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
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
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
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
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
’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
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
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与楚臣
庄子钓于濮水
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
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与惠子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
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
”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
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
我知之濠上也
选自《庄子·外篇》,《秋水》篇。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亦说子沐),宋国蒙人。他是东周战国中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创立了华夏重要的哲学学派庄学,是继老子之后,战国时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是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时:按时令。 灌:奔注。河:黄河。 泾:jīng通“径”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 不辩:分不清。 旋:转,改变。 望洋:仰视的样子。 伯夷:商孤竹君之子,与弟叔齐争让王位,被认为节义高尚之士。 子:原指海神若,此指海水。 长:永远。大方之家:有学问的人。 鼃:同蛙。 虚:同“墟”,居住的地方。 笃(dú毒):固。引申为束缚、限制。 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丑:鄙陋,缺乏知识。 大理:大道。 尾闾(lǘ驴):海的底部,排泄海水的地方。 虚:流空。 过:超过。 自多:自夸。 大:同“太”。 方:正。存:察,看到。见(xiàn现):显得。 奚:何,怎么。 礨(lěi磊):石块。礨空:蚁穴,小孔穴。大泽:大湖泊。 稊米:泛指细小的米粒。 号:称。 连:继续。 “仁人”二句:仁人:指专门讲仁义的儒家者流。任士:指身体力行的墨家者流。墨家以任劳以成人之所急为己任,故称。 分(fèn愤):分性、秉赋。无常:不固定。 故:同“固”。 大知(zhì智):大智大慧的人。 知量:知道物量。 曏:明。故:古。 “故遥”二句:闷:昧,暗。不闷:不昏暗,即“明白”。掇(dūo多):伸手可拾,表示近。跂:通“企”,求。不跂:不可企求。 分(fèn愤):界限,盈虚得失的界限。 坦涂:大道。涂,同“途”。 说:通“悦”。 至大之域:无穷大的境界。 倪(ní泥):头绪,引申为标准、界限。 不可围:不可限制,没有范围。 信:真实。 垺(fú俘):同“郛”郭,城墙。殷:盛大。 便:通“辨”。异便:不同的区别。 期:凭借。 数:数字。 不期:不可能。 “是故”三句:大人:得道的大人先生。多:赞美、歌颂。 辟异:傲慢怪辟。 倪:标准。 “道人”三句:道人:得道的人。不闻:不求名声。至德:品德极高的人。不得:不自显其德。大人:伟大的人。无己:忘我。 恶(wū乌)至:什么标准。 差:差别。 差数:差别的概念。等:相同。 功分(fèn愤):功利的性分。 趣:通“趋”,思想倾向。 操:主观标准。睹:可见。 之:燕国相名子之。哙:燕王名哙。燕王哙于周慎靓王五年(前316年),用苏代之说,让王位给国相子之,燕人不服,大乱。齐乘机伐燕,杀哙与子之,燕国也几乎灭亡。 白公:白公胜,楚平王孙,他父亲太子建,因受陷害而流亡国外,生白公胜。后来白公胜回国,为了争夺政权发动武装政变,事败身亡。 常:不变的规律。 丽:通“欐”,屋栋。 性:才性。 师:推崇。 “女恶”两句:女:汝。家、门:范围、界限。 趣:求取。 衍(yǎn演):通“延”,发展。反衍:反方向发展。 无:勿。而:你。 道:大道。蹇(jiǎn剪):阻塞,引申为抵触。 谢:代谢,衰落。施:移,转。 严:通“俨”。有:语助词。 繇(yóu由)繇乎:坦然自得的样子。社:土地神。 畛(zhěn枕)域:疆界。 翼:庇爱,偏护。 成:万物之成形。 位:守住、固定。不位:不固定。 举:提取。 消:消亡。息:生长。 大义:大道。方:方向、原则。 权:权衡轻重而应变。 薄:迫近,引申为触犯。 蹢躅(zhízhú直逐):或作“踯躅”:进退的样子。 反:通“返”。极:尽。 落:络,笼住。
河伯与北海 秋天里洪水按时到来,千百条江河注入黄河,直流的水畅通无阻,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连牛马都不能分辨。在这个情况下河伯高兴地自得其乐,认为天下一切美景全都聚集在自己这里。河伯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面朝东边一望,看不见大海的尽头。在这个时候河伯转变了原来欣然自得的表情,面对海神若仰首慨叹道:“有句俗话说,‘听到了许多道理,就以为没有人比得上自己’,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况且我曾听说有人认为孔子的见闻浅陋,伯夷的道义微不足道,开始我还不相信;如今我看见您的广阔无边,我如果不是来到您的家门前,那就危险了,我将永远的被懂得大道理的人耻笑。” 北海神若说:“对井里的青蛙不能够与它谈论关于大海的事情,是因为井口局限了它的眼界;夏天的虫子不能够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因为它被生存的时令所限制;对见识浅陋的人不可与他谈论道理的问题,是因为他的眼界受着教养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流出来,看到大海后,才知道你的不足,这就可以与你谈论道理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千条江河归向大海,不知什么时候停止,可大海却不会满溢出来;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但海水却不曾减少;海水不因季节的变化而有所增减,也不因水灾旱灾而受影响。这说明了它的容量超过长江、黄河的容量,不可计数。但是我未曾藉此自我夸耀,因为自从天地之间生成形态,从那里汲取阴阳之气,我在天地里面,犹如小石小木在大山上一样,正感觉自己见到的太少,又哪里还能自傲呢?计算一下四海在天地间,不像小小的蚁穴在巨大的水泽里吗?计算一下中原在天下,不像细小的米粒在大粮仓中吗?人们用“万”这个数字来称呼物类,人不过占其中之一;人类遍布天下,谷物所生长的地方,车船所通达的地方都有人,每人只是占其中的一个;这表明人与万物相比,不像毫毛的末梢在马体上吗?五帝所连续统治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贤人所劳碌的,全不过如此而已。伯夷以辞让君王位置而博得名声,孔子以谈论天下而显示渊博,他们这样自我夸耀,不正像你先前看到河水上涨而自满一样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末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万物的量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没有终点的,得与失的禀分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固定。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因而体积小却不看作就是少,体积大却不看作就是多,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洞悉事物有盈有虚的规律,因而有所得却不欢欣喜悦,有所失也不悔恨忧愁,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的禀分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算人所懂得的知识,远远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多,他生存的时间,也远远不如他不在人世的时间长;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穷尽的境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的末端就可以判定是最为细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与地就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境域呢?” 河神说:“世间议论的人们总是说:‘最细小的东西没有形体可寻,最巨大的东西不可限定范围’。这样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 海神回答:“从细小的角度看庞大的东西不可能全面,从巨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东西不可能真切。精细,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不过大小虽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态势。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用计算数量的办法来加以剖解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言语所不能谈论的,心意所不能传告的,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动,不会出于对人的伤害,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凡事从不借助他人的力气,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时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追随一般的人,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人世间的所谓高官厚禄不足以作为劝勉,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耻;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能清楚地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不可能确定清晰的界限。听人说:‘能体察大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会计较得失,清虚宁寂的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约束自己而达到适得其分的境界。” 河神说:“如此事物的外表,如此事物的内在,从何处来区分它们的贵贱?又怎么来区别它们的大小?” 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宰相子之与燕王哙禅让而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唐尧与夏桀的作法,让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神!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我将怎样推辞或接纳、趋就或舍弃,我终究将怎么办?” 海神回答:“用道的观点来观察,什么是贵什么是贱,这可称之为循环往复;不必束缚你的心志,而跟大道相违碍。什么是少什么是多,这可称之为更替续延;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的国君,确实没有一点儿偏私的恩惠;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作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谁优谁劣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却都有死有生,因而不可能依仗一时的成功。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像是马儿飞奔像是马车疾行,没有什么举动不在变化,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一切必定都将自然地变化!”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 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蛇与风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首页 - 个人中心
Process Time: 0.01s
Copyright ©2022 中华诗词网 ZHS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