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书斋记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
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
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卧以之
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
琴磬尘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
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墨及丹铅,饱饮笔以俟
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
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
有时或歌或叹,或哭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
家人喇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
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
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
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加责,后乃不复持至
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
得间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余应诺
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
及就食,仍挟一册与俱,且啖且阅
羹炙虽寒,或且味变,亦不觉也
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
夜坐,漏常午,顾僮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睡地上矣
客或访余者,刺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
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
盖余性既严急
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紧缓不更问,以故仓卒不得白
而家中盐米诸琐务,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以是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
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炊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吾亦惟坐视君沈湎耳,不能赞成君谋
”余悄然久之
因思余于书,洵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
但为李白妇、太常妻不易耳!”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
刘伶醉于酒,作者却醉于书,通篇极力渲染一个“醉”字,把书斋主人陶醉于书的痴态、狂态、废寝忘食乃至忘乎所以的情状刻画得惟妙惟肖。所记都是真情实事,表面上信手拈来,却能一丝不乱,笔到意到神到,其事令人忍俊不禁,其人也令人喜爱,迂态可掬。
泊如:淡泊无欲望。 几:案,小桌。 茗:茶。 竹床:此指坐榻,即竹椅。 麈(zhǔ)尾:拂尘。魏晋人清谈时常执一种拂子,用兽的尾毛制成。后来用为拂除灰尘的用具。 什物:常用器物。 甫:才、刚。 科头:不戴帽子,光着头。 丹铅:硃砂和铅粉,都是书写必用的,硃砂用作红颜料,铅粉用来涂改。 帙(zhì):原意是包书的套子,因谓一套书为一帙。 渍(zì):沾湿。 咄咄(duō):叹词,表示感慨或惊诧。 瞷(jiàn):窥视。 罔:无,不。 内子:妻子。 间(jiàn):机会、空子。 羹炙:指饮食,饭菜。羹,浓汤;炙,烤肉。 啖(dàn):吃。 箸:筷子。 漏:古代计时器。此指时间。 午:午夜、半夜。 俄:一会儿。 烂漫:坦率自然貌。杜甫《鼓衙行》:“众雏烂漫睡,唤起沾餐。” 刺:名片。 遽(jù):急、马上。 诟(gòu):骂。 启事:禀告、陈述事情。 白:告诉。 他日:后来。 刘伶:晋代名士,字伯伦。嗜酒,常醉如烂泥,有一次向妻子要酒喝,妻子把酒器毁了,劝他戒酒。他说行啊,只是要向鬼神发誓。妻子连忙具酒肉祝鬼神,刘伶跪下来祈祷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醒。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仍饮酒吃肉,大醉。 脯(fǔ):乾肉。 惝:怅恨,若有所失。 洵:诚然,实在。 旋:不久,随即。 红裙:喻女色。韩愈诗:“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 卿:夫妻之间的爱称。亦可称谓朋友。 李白:唐代大诗人李白好饮酒,有《赠内诗》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太常妻:东汉周泽为太常,经常卧病斋宫,其妻怜悯他的身体,去看望他,他大怒,以妻子干犯斋禁,竟送交诏狱谢罪。时人讥讽说:“生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又说他“一日不斋醉如泥”。
在堂屋左侧收拾乾净一间屋子作为书斋,明亮的窗户、洁白的墙壁,很安静。摆放了两个几案,一个放笔墨,一个放置香炉茶碗等。一张竹床,用来坐;一张木塌,用来躺卧。还摆放了四个书架和四个书筒,古今的书籍都放在里边。琴、磬和麈尾等各种日用杂物,也都交错地摆放在旁边。 早晨刚起床,就不戴帽子拂去几案上的灰尘,把水倒进砚台里面,研磨好墨和丹砂、铅粉,把笔蘸饱满做好准备。随意抽出一卷书,靠坐在案边读起来。一会儿读到自己有领悟的地方,就用笔在纸上尽情批注,书上的字迹大半因此而看不清楚了。有时候唱起歌来,有时候发出感叹;有时候大笑,有时候哭泣;有时候生气痛骂,有时候郁闷得要死;有时候大声叫嚷口称痛快,有时候是连连惊叹感到诧异;有时候躺着静静思考,有时候起身一阵乱跑。看见这些情景的仆人都害怕惊讶,猜不出我是什么意思,于是偷偷地议论,等到我渐渐平静下来,才散开离去。婢女送来酒和茶,都记不得端来喝。有时候不小心碰到,打翻后弄湿了书本,就很生气地责骂,婢女后来也就不再端来了。有时候过了时间我还没有吃饭,也没有人敢上前请我去吃。只有妻子有时隔着门帘观察我,找到间隙才走进来,说:“时间已经是正午了,可以吃饭了吗?”我答应了。妻子离去后,又忘掉了。汤、肉都凉了,多次拿去重新加热等着我去吃。等到去吃饭仍然带着一本书一道前往,边吃边看,汤和肉即使凉了,或者味道都快变了,也不察觉。甚至有时误用一双筷子在读的书上乱点画,过了许久才醒悟过来不是笔,妻子及婢女们没有不偷着笑的。晚上读书常常到午夜,回头看仆人,没有人在旁边,一会儿身边鼾声震响,起身一看,他们都熟睡在地上。有客人前来看望我,名帖送进来后,碰上我正在校读书籍,没有立即出去见客人。客人等我久了,就非常生气责骂起来,或者要回他的名帖,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的性情急躁,家里的人禀告事情时间不恰当,就大声呵斥并把他赶出去,而事情的紧急舒缓不加过问,因此匆忙之中没能告诉我。家里的盐米等琐碎事务,都是妻子掌管,很有秩序,因此我没有什么顾忌和忧虑,读书的嗜好越来越怪僻。 有一天我忽然自己悔悟了,打算发誓戒掉它,就同妻子商量。妻子笑着说:“你不会是仿效刘伶戒酒的方法,只不过是要骗得我的酒肉,弥补五脏的辛劳吧?我也只能坐看你沉湎在书籍之中,而不能够帮助你实现你的打算。”我惊疑了很久,于是想到我对书,确实同刘伶对酒没有差别,正担心刚发誓随即就要违背;况且我嗜好的是诗文,不比沉溺于女色还好吗?于是她笑着回答说:“像你说的,原来沉湎于诗文也是很好的。”于是我不再提戒掉嗜书,而是采用她的语意来为我的书斋起名,叫做“醉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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