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桑子 · 彤霞久絕飛瓊字
彤霞久絶飛瓊字,人在誰邊。
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
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這首詞的上闋寫僊境,下闋寫人間。
天上人間,凡人僊女,音書隔絶,唯有心期。
小詞看似平淡,而意蘊深藏,亦虛亦實,可謂清空超妙。
首一句「彤霞久絶飛瓊字」,便點出僊家況味。
道家傳説,僊人居住的地方有彤霞環繞,於是彤霞便作了僊家天府的代稱。
飛瓊是一位名叫許飛瓊的僊女,住在瑤臺,作西王母的侍女。
據説瑤臺住著僊女三百多人,許飛瓊衹是其中之一,她在某個人神相通的夢境中不小心嚮凡間泄漏了自己的名字,爲此而懊惱不已——按照古代的傳統,女孩家的名字是絶對不可以輕易示人的。
最後「飛瓊字」的「字」是指書信,這一來,整句話的意思就是在説:很久很久沒有收到僊女許飛瓊從僊家天府寄來的書信了。
那麽,旣無書信可通,不知道僊女現在正在哪裏呢?她爲什麽還不寄信給我呢?她到底心裏在想著什麽呢?——疊唱「人在誰邊」,嘆息反側。
「今夜玉清眠不眠」,「玉清」也是僊家語。
道家諸天界,最高是大羅,民間傳説裏還一直都有「大羅眞僊」的説法,而玉清正是從大羅而來——大羅生三氣,化爲三清天,也就是説,大羅天生出了玄、元、始三氣,分別化爲玉清、上清、太清三般天界,是爲三清天。
現在我們還經常可以在一些名山道觀裏看到大羅宮、玉清宮、上清宮這樣的名字,這都是從道家的諸天傳説而來的。
玉清同時也是一位僊女的名字,在人間也畱下了幾多美麗的故事。
據唐人筆記,玉清姓梁,我們該稱她爲梁玉清,她是織女星的侍女,在秦始皇的時代裏,太白星攜著梁玉清偷偷出奔,逃到了一箇小僊洞裏,一連十六天也沒有出來。
天帝大怒,便不讓梁玉清再作織女星的侍女,把她貶謫到了北斗之下。
但是,無論是玉清天,還是玉清僊女,在容若的詞裏幷不會構成矛盾的解釋,它們都可以幷存於容若這同一箇用典手法之中。
那麽,「今夜玉清眠不眠」,也就是容若在惦記著那位僊女:今夜你在玉清天上可也和我一般的失眠了嗎?——容若自己的無眠是這句詞裏隱含的意思:正因爲我無眠,纔惦記著你是否和我一樣無眠。
容若是在思念著一位僊女嗎?這世間哪來的僊女?這,就是文人傳統中的僊家意象了。
僊女可以指代道觀中的女子,也可以作爲女性的泛指。
寫愛情詩,畢竟無法直呼所愛女子的名姓,所以總要有一些指代性的稱謂,比如前文講過的謝娘就是一例。
更多的例子是用古代的美女名字或者傳説中的僊女名字。
早從宋玉的《神女賦》,以至曹植的《洛神賦》,神女(僊女)的傳統便創建而綿延,而僊家又和道教關係密切,在唐代,皇室貴族女子出家而入道觀,在原本就以開放著稱的大唐盛世之下,道觀便往往成爲了才女們的文化沙龍,使得文人名士們趨之若鶩,衍生出一段段風流俊雅的愛情故事。
所以,僊女的意象早已經漸漸地固化成了一種文化符號,許許多多複雜的意思盡被凝煉在這一箇小小的符號之內,使詩詞的語句越發簡短,而所蘊涵的意義越發無窮。
隨著傳統的不斷積澱,詩詞也越發顯得像是一種符號體系,我們衹有具有了悠遊於與詩人們同樣的符號體系之內的能力,纔能够領略出詩詞那凝練的語句中淺層與深層的多項歧義。
這也正是詩詞作品的魅力所在。
詞的下片,由天上回落人間,由想像僊女的情態轉入對自我狀態的描寫。
「香消被冷殘燈滅」,房間是清冷的,所以房間的主人一定也是清冷的,那麽,房間的主人爲什麽不把滅掉的香繼續點燃,爲什麽不蓋上被子去暖暖地睡覺,就算是夜深獨坐,又爲什麽不把滅掉的燈燭重新點起?
因爲,房間的主人想不到這些,他衹是靜靜地坐在漆黑的房間裏「靜數秋天」,靜靜地計算著日子。
也許僊女該來信了吧?也許該定一下相約的時間了吧?也許再過幾天就可以收到僊女的音訊了吧?等待的日子總是過分的難捱,等待中的時間總是過分的漫長。
待到忽然驚覺的時候,纔發現「又誤心期到下弦」。
心期,即心意、心願。
就在這一天天的苦捱當中,不知不覺地晃過了多少時光。
這末一句,語義朦朧,難於确解,但意思又是再明朗不過的。
若「著相」來解,可以認爲容若與僊女有約於月圓之日,卻一直苦等不來,捱著捱著,便已是下弦月的時光了;若「著空」來解,可以認爲容若以滿月象徵團圓,以下弦月象徵缺損,人生總是等不來與愛侶團圓的日子,一天一天便總是缺損之中苦悶地度過。
彤霞:代指僊人居住的地方。
道家傳説,僊人的居所有彤霞環繞。
飛瓊:指僊女許飛瓊。
《漢武帝內傳》述,許飛瓊是西王母身邊的侍女。
後泛指僊女。
這裏指心愛的女子。
字:指書信。
「彤霞久絶飛瓊字」句:許久未接到居住在僊鄉的僊女寫來的書信了,借指自己與心上人許久音信未通。
玉清:神僊居住的僊境。
《靈寶太乙經》:「四人天外日三清境,玉清、太清、上清,亦名三天。」徐凝《和嵩陽客月夜憶上清人》:「瑤池月勝嵩陽月,人在玉清眠不眠。」亦爲僊女之名。
唐·李亢《獨異志》述,織女侍兒名爲梁玉清。
唐·張讀《宣室志》:「群僊曰:『我,玉清之女也,居於此久矣。
此乃玉清官也。
』」
香消被冷:李清照《念奴嬌》詞:「被冷香銷新睡覺,不許愁人不起。」
心期:心願、心意。
晏幾道《采桑子》詞:「夜痕記盡窗間月,曾誤心期。」
下弦:下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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