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
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
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
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
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
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
”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
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
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
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
”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
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
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
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
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
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想着,便往书房里来。
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
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
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
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
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
”急的茗烟在后叫: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
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
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
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
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
”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
”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
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
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
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
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
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
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
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
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
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
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
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
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
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
”众人都道:“有理。
”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
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
即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
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
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
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
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
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
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
”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
一时看完,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
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
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们相干。
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描赔。
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个描赔。
这八个单管监收祭礼。
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
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
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描赔。
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
如今都有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
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
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
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
戌初烧过黄昏纸,
话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
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
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
该赏我们了。
”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
”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
”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
又道:“好生送上去罢。
”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
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
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欢喜。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
”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
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
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
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
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
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
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
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
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
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
这当了什么。
”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
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
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
”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
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
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
”众人答应着。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
”说着往外就走。
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
”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
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个香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蓉、萍等监工。
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
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
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
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
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
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
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
”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
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
”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
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
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
”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
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
”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
我依了,叫他等着。
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
”凤姐儿笑道:“你放心。
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
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
”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
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
”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
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办。
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
”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
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
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
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
银库上按数发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
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
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
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
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
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
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
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
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
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
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
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
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
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
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
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
”又让坐了好谈。
这门子不敢坐。
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
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平儿已睡熟了。
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
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
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
”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
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
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
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
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
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
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
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
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
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
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
”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
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那长一辈的想他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
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
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
”宝玉道:“我知道了。
”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
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
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
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
”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
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
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
”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
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
”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
----正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
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
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
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
”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
”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
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
“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
”----打发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
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
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
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
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
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
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
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
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
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
”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
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
”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方出来见贾母。
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
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
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
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
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
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
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
”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
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
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
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
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
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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