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結縭,便遭大變,而累淑女相依外家
未嘗以家門盛衰,微見顏色
雖德曜齊眉,未可相喻;賢淑和孝,千古所難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後,夫人又不得不生
上有雙慈,下有一女,則上養下育,託之誰乎?然相勸以生,復何聊賴!蕪田廢地,已委之蔓草荒煙;同氣連枝,原等於隔膚行路
青年喪偶,才及二九之期;滄海橫流,又丁百六之會
煢煢一人,生理盡矣
嗚呼,言至此,肝腸寸斷,執筆心酸,對紙淚滴
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
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亂
平生爲他人指畫了了,今日爲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亂絲積麻
身後之事,一聽裁斷,我不能道一語也!停筆欲絕
去年江東儲貳誕生,名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
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婦也
吾累汝,吾誤汝!復何言哉?嗚呼,見此紙如見吾也!外書奉秦篆細君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
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峯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
風泛鬚眉併骨寒,人在水晶宮裏
蛟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
霜華滿地,欲跨彩雲飛起
記得去年今夕,釃酒溪亭,淡月雲來去
千里江山昨夢非,轉眼秋光如許
青雀西來,嫦娥報我,道佳期近矣
寄言儔侶,莫負廣寒沈醉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
少爲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牀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布衣蔬食,常至斷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幹,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利奪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爲敗家子,爲廢物,爲頑民,爲鈍秀才,爲瞌睡漢,爲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
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
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
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
外太祖雲谷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簏,自餘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廖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餘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爲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
”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
”餘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
”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
”欲進餘以千秋之業,豈料餘之一事無成也哉?
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
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餘亦效顰爲之
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
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
曾營生壙於項王裏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
”伯鸞高士,冢近要離,餘故有取於項裏也,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
銘曰:窮石崇,鬥金谷
盲卞和,獻荊玉
老廉頗,戰涿鹿
贗龍門,開史局
饞東坡,餓孤竹
五羖大夫,焉能自鬻
空學陶潛,枉希梅福
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
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
我學李白對明月,月與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
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
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爲野人
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
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
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粧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
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
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
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
以薦報牀,以石報枕,仇溫柔也
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
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豔也
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
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
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
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
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
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腳伕爲人擔酒,失足破其甕
念無以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爲癡人則一也
餘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
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
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
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誇天下壯
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
我懷鬱塞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臺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
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羣誰敢渡
黃旗入洛竟何祥,鐵鎖橫江未爲固
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
英雄乘時務割據,幾度戰血流寒潮
我生幸逢聖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
從今四海永爲家,不用長江限南北
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
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擡聲價
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
哪裏去辨甚麼真共假?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
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
起來瓊戶寂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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