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
〔清〕 1716 - 1797 年
袁枚,清代诗人、散文家。
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
汉族,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乾隆四年进士,历任溧水、江宁等县知县,有政绩,四十岁即告归。
在江宁小仓山下筑随园,吟咏其中。
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
袁枚是乾嘉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
为政者兴一利,不如除一弊,能除饮食之弊则思过半矣。
作《戒单》。
【戒外加油】
俗厨制菜,动熬猪油一锅,临上莱时,勺取而分浇之,以为肥腻。
甚至燕窝至清之物,亦复受此玷污。
而俗人不知,长吞大嚼,以为得油水入腹。
故知前生是饿鬼投来。
【戒同锅熟】
同锅熟之弊,已载前“变换须知”一条中。
【戒耳餐】
何谓耳餐?耳餐者,务名之谓也。
贪贵物之名,夸敬客之意,是以耳餐,非口餐也。
不知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海菜不佳,不如蔬笋。
余尝谓鸡、猪、鱼、鸭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参、燕窝庸陋之人也,全无性情,寄人篱下。
尝见某太守宴客,大碗如缸,白煮燕窝四两,丝毫无味,人争夸之。
余笑曰,“我辈来吃燕窝,非来贩燕窝也。
”可贩不可吃,虽多奚为?若徒夸体面,不如碗中竟放明珠百粒,则价值万金矣。
其如吃不得何?
【戒目食】
何谓目食?目食者,贪多之谓也。
今人慕“食前方丈”之名,多盘叠碗,是以目食,非口食也。
不知名手写字,多则必有败笔;名人作诗,烦则必有累句。
极名厨之心力,一日之中,所作好菜不过四五味耳,尚难拿准,况拉杂横陈乎?就使帮助多人,亦各有意见,全无纪律,愈多愈坏。
余尝过一商家,上菜三撤席,点心十六道,共算食品将至四十余种。
主人自觉欣欣得意,而我散席还家,仍煮粥充饥。
可想见其席之丰而不洁矣。
南朝孔琳之曰:“今人好用多品,适口之外,皆为悦目之资。
”余以为肴馔横陈,熏蒸腥秽,口亦无可悦也。
【戒穿凿】
物有本性,不可穿凿为之。
自成小巧,即如燕窝佳矣,何必捶以为团?海参可矣,何必熬之为酱?西瓜被切,略迟不鲜,竟有制以为糕者。
苹果太熟,上口不脆,竟有蒸之以为脯者。
他如《尊生八笺》之秋藤饼,李笠翁之玉兰糕,都是矫揉造作,以杞柳为杯[木卷],全失大方。
譬如庸德庸行,做到家便是圣人,何必索隐行怪乎?
【戒停顿】
物味取鲜,全在起锅时极锋而试,略为停顿,便如霉过衣裳,虽锦绣绮罗,亦晦闷而旧气可憎矣。
尝见性急主人,每摆菜必一齐搬出。
于是厨人将一席之莱,都放蒸笼中,候主人催取,通行齐上。
此中尚得有佳味哉?在善烹任者,一盘一碗,费尽心思;在吃者,卤莽暴戾,囫囵吞下,真所谓得哀家梨,仍复蒸食者矣。
余到粤东,食杨兰坡明府鳝羹而美,访其故,曰:“不过现杀现烹、现熟现吃,不停顿而已。
”他物皆可类推。
哀家梨:传说汉朝秣陵人哀仲所之梨,实大而味美,入口消释,当时人称为“哀家梨”。
这里是比喻愚人不
鱼无鳞者,其腥加倍,须加意烹饪;以姜、桂胜之。
作《水族无鳞单》
【汤鳗】
鳗鱼最忌出骨。
因此物性本腥重,不可过于摆布,失其天真,犹鲥鱼之不可去鳞也。
清煨者,以河鳗一条,洗去滑涎,斩寸为段,入磁罐中,用酒水煨烂,下秋油起锅,加冬腌新芥菜作汤,重用葱、姜之类,以杀其腥。
常熟顾比部家,用纤粉、山药干煨,亦妙。
或加作料直置盘中蒸之,不用水。
家致华分司蒸鳗最佳。
秋油、酒四六兑,务使汤浮于本身。
起笼时,尤要恰好,迟则皮皱味失。
【红煨鳗】
鳗鱼用酒、水煨烂,加甜酱代秋油,入锅收汤煨干,加茴香大料起锅。
有三病宜戒者:一皮有皱纹,皮便不酥;一肉散碗中,箸夹不起;一早下盐豉,入口不化。
扬州朱分司家制之最精。
大抵红煨者以干为贵,使卤味收入鳗肉中。
【炸鳗】
择鳗鱼大者,去首尾,寸断之。
先用麻油炸熟,取起;另将鲜蒿菜嫩尖入锅中,仍用原油炒透,即以鳗鱼平铺菜上,加作料煨一炷香。
蒿菜分量,较鱼减半。
【生炒甲鱼】
将甲鱼去骨,用麻油炮炒之,加秋油一杯、鸡汁一杯。
此真定魏太守家法也。
【酱炒甲鱼】
将甲鱼煮半熟,去骨,起油锅炮炒,加酱水、葱、椒,收汤成卤,然后起锅。
此杭州法也。
【带骨甲鱼】
要一个半斤重者,斩四块,加脂油三两,起油锅煎两面黄,加水、秋油、酒煨;先武火,后文火,至八分熟加蒜,起锅用葱、姜、糖。
甲鱼宜小不宜大。
俗号“童子脚鱼”才嫩。
【青盐甲鱼】
斩四块,起油锅炮透。
每甲鱼一斤,用酒四两、大茴香三钱、盐一钱半,煨至半好,下脂油二两;切小豆块再煨,加蒜头、笋尖,起时用葱、椒,或用秋油,则不用盐。
此苏州唐静涵家法。
甲鱼大则老,小则腥,须买其中样者。
【汤煨甲鱼】
将甲鱼白煮,去骨拆碎,用鸡汤、秋油、酒煨汤二碗,收至一碗,起锅,用葱、椒、姜末糁之。
吴竹屿制之最佳。
微用纤,才得汤腻。
【全壳甲鱼】
山东杨参将家,制甲鱼去首尾,取肉及裙,加作料煨好,仍以原壳覆之。
每宴客,一客之前以小盘献一甲鱼。
见者悚然,犹虑其动。
惜未传其法。
【鳝丝羹】
鳝鱼煮半熟,划丝去骨,加酒、秋油煨之,微用纤粉,用真金菜、冬瓜、长葱为羹。
南京厨者辄制鳝为炭,殊不可解。
【炒鳝】
拆鳝丝炒之,略焦,如炒肉鸡之法,不可用水。
【段鳝】
切鳝以寸为段,照煨鳗法煨之,或先用油炙,使坚,再以冬瓜、鲜笋、香蕈作配,微用酱水,重用姜汁。
【虾圆】
虾圆照鱼圆法。
鸡汤煨之,干炒亦
菜有荤素,犹衣有表里也。
富贵之人嗜素甚于嗜荤。
作《素菜单》。
【蒋侍郎豆腐】
豆腐两面去皮,每块切成十六片,晾干用猪油熬清烟起才下豆腐,略洒盐花一撮,翻身后,用好甜酒一茶杯,大虾米一百二十个;如无大虾米,用小虾米三百个;先将虾米滚泡一个时辰,秋油一小杯,再滚一回,加糖一撮,再滚一回,用细葱半寸许长,一百二十段,缓缓起锅。
【杨中丞豆腐】
用嫩豆腐煮去豆气,入鸡汤,同鳆鱼片滚数刻,加糟油、香蕈起锅。
鸡汁须浓,鱼片要薄。
【张恺豆腐】
将虾米捣碎,入豆腐中,起油锅,加作料干炒。
【庆元豆腐】
将豆豉一茶杯,水泡烂,入豆腐同炒起锅。
【芙蓉豆腐】
用腐脑放井水泡三次,去豆气,入鸡汤中滚,起锅时加紫菜、虾肉。
【王太守八宝豆腐】
用嫩片切粉碎,加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鸡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炒滚起锅。
用腐脑亦可。
用瓢不用箸。
孟亭太守云:“此圣祖师赐徐健庵尚书方也。
尚书取方时,御膳房费一千两。
”太守之祖楼村先生为尚书门生,故得之。
【程立万豆腐】
乾隆廿三年,同金寿门在扬州程立尤家食煎豆腐,精绝无双。
其腐两面黄干,无丝毫卤汁,微有[虫车][虫敖]鲜味,然盘中并无[虫车][虫敖]及他杂物也。
次日告查宣门,查曰:“我能之!我当特请。
”已而,同杭堇浦同食于查家,则上箸大笑;乃纯是鸡雀脑为之,并非真豆腐,肥腻难耐矣。
其费十倍于程,而味远不及也。
惜其时余以妹丧急归,不及向程求方。
程逾年亡。
至今悔之。
仍存其名,以俟再访。
【冻豆腐】
将豆腐冻一夜,切方块,滚去豆味,加鸡汤汁、火腿汁、肉汁煨之。
上桌时,撤去鸡火腿之类,单留香蕈、冬笋。
豆腐煨久则松,面起蜂窝,如冻腐矣。
故炒腐宜嫩,煨者宜老。
家致华分司,用蘑菇煮豆腐,虽夏月亦照冻腐之法,甚佳。
切不可加荤汤,致失清味。
【虾油豆腐】
取陈虾油,代清酱炒豆腐。
须两面熯黄。
油锅要热,用猪油、葱、椒。
【蓬蒿菜】
取蒿尖用油灼瘪,放鸡汤中滚之,起时加松菌百枚。
【蕨菜】
用蕨菜不可爱惜,须尽去其枝叶,单取直根,洗净煨烂,再用鸡肉汤煨。
必买矮弱者才肥。
【葛仙米】
将米细检淘净,煮米烂,用鸡汤、火腿汤煨。
临上时,要只见米,不见鸡肉、火腿搀和才佳。
此物陶方伯家制之最精。
【石发】
制法与葛仙米同。
夏日用麻油、醋、秋油拌之,亦佳。
【素烧鹅】
煮烂山药,切寸为段,腐皮包,入油煎之,加
粥饭本也,余菜末也。
本立而道生。
作《饭粥单》。
【饭】
王莽云:“盐者,百肴之将。
”余则曰:“饭者,百味之本。
”《诗》称:“释之溲溲,蒸之浮浮。
”是古人亦吃蒸饭。
然终嫌米汁不在饭中。
善煮饭者,虽煮如蒸,依旧颗粒分明,入口软糯。
其诀有四:一要米好,或“香稻”,或“冬霜”,或“晚米”,或“观音籼”,或“桃花籼”,春之极熟,霉天风摊播之,不使惹霉发疹。
一要善淘,淘米时不惜工夫,用手揉擦,使水从箩中淋出,竟成清水,无复米色。
一要用火先武后文,闷起得宜。
一要相米放水,不多不少,燥湿得宜。
往往见富贵人家,讲菜不讲饭,逐末忘本,真为可笑。
余不喜汤浇饭,恶失饭之本味故也。
汤果佳,宁一口吃汤,一口吃饭,分前后食之,方两全其美。
不得已,则用茶、用开水淘之,犹不夺饭之正味。
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
【粥】
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
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
尹文端公曰:“宁人等粥,毋粥等人。
”此真名言,防停顿而味变汤干故也。
近有为鸭粥者,入以荤腥;为八宝粥者,入以果品,俱失粥之正味。
不得已,则夏用绿豆,冬用黍米,以五谷入五谷,尚属不妨。
余常食于某观察家,诸菜尚可,而饭粥粗粝,勉强咽下,归而大病。
尝戏语人曰:“此是五脏神暴落难。
”是故自禁受不得。
七碗生风,一杯忘世,非饮用六清不可。
作《茶酒单》。
【茶】
欲治好茶,先藏好水。
水求中泠、惠泉。
人家中何能置驿而办?然天泉水、雪水,力能藏之。
水新则味辣,陈则味甘。
尝尽天下之茶,以武夷山顶所生、冲开白色者为第一。
然入贡尚不能多,况民间乎?其次,莫如龙井。
清明前者,号“莲心”,太觉味淡,以多用为妙;雨前最好,一旗一枪,绿如碧玉。
收法须用小纸包,每包四两,放石灰坛中,过十日则换石灰,上用纸盖扎住,否则气出而色味又变矣。
烹时用武火,用穿心罐,一滚便泡,滚久则水味变矣。
停滚再泡,则叶浮矣。
一泡便饮,用盖掩之则味又变矣。
此中消息,间不容发也。
山西裴中丞尝谓人曰:“余昨日过随园,才吃一杯好茶。
”呜呼!公山西人也,能为此言。
而我见士大夫生长杭州,一入宦场便吃熬茶,其苦如药,其色如血。
此不过肠肥脑满之人吃槟榔法也。
俗矣!除吾乡龙井外,余以为可饮者,胪列于后。
【武夷茶】
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浓苦如饮药。
然丙午秋,余游武夷到曼亭峰、天游寺诸处。
僧道争以茶献。
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每斟无一两。
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
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令人释躁平矜,怡情悦性。
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阳羡虽佳而韵逊矣。
颇有玉与水晶,品格不同之故。
故武夷享天下盛名,真乃不忝。
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犹未尽。
【龙井茶】
杭州山茶,处处皆清,不过以龙井为最耳。
每还乡上冢,见管坟人家送一杯茶,水清茶绿,富贵人所不能吃者也。
【常州阳羡茶】
阳羡茶,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
味较龙井略浓。
【洞庭君山茶】
洞庭君山出茶,色味与龙井相同。
叶微宽而绿过之。
采掇最少。
方毓川抚军曾惠两瓶,果然佳绝。
后有送者,俱非真君山物矣。
此外如六安、银针、毛尖、梅片、安化,概行黜落。
【酒】
余性不近酒,故律酒过严,转能深知酒味。
今海内动行绍兴,然沧酒之清,浔酒之洌,川酒之鲜,岂在绍兴下哉!大概酒似耆老宿儒,越陈越贵,以初开坛者为佳,谚所谓“酒头茶脚”是也。
炖法不及则凉,太过则老,近火则味变。
须隔水炖,而谨塞其出气处才佳。
取可饮者,开列于后。
【金坛于酒】
于文襄公家所造,有甜涩二种,以涩者为佳。
一清彻骨,色若松花。
其味略似绍兴,而清洌过之。
【德州卢酒】
卢雅雨转运家所造,色如于酒,而味略厚。
【四川郫筒酒】
郫筒酒,清洌彻底,饮之如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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