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名世
〔清〕 1653 - 1713 年
清安徽桐城人,字田有,一字褐夫,号药身,又号忧庵。
身后人称宋潜虚先生(戴氏出自先秦宋国)。
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授编修。
自少时即留心明史,遍访遗书,网罗故老传闻,得方孝标《滇黔纪闻》,采其内容入己作。
左都御史赵申乔劾奏所撰《南山集》用永历年号,遂得罪下狱,被杀,家属充发黑龙江。
今存《潜虚先生文集》。
去年春正月,渡江 访足下,留信宿,而足下出所为古文十余篇见示,皆有奇气。
足下固不自信,而谬以仆之文有合于古人矩镬,因从问其波澜意度所以然者。
仆回秦淮,将欲检箧中文字,悉致之足下,冀有以教我。
会足下北游燕蓟之间,而仆亦东走吴越,遂不果。
今年冬,有金陵门人欲锓仆古文于板。
仆古文多愤世嫉俗之作,不敢示世人,恐以言语获罪,而门人遂以彼所藏抄本百篇雕刻行世。
俟其刊成,当于邮传中致一本于足下。
其文皆无绝殊,而波澜意度所以然者,仆亦未能以告人也。
惟足下细加择别,摘其瑕疵,使得改定,且作一序以冠其首简,幸甚!,幸甚!
当今文章一事,贱如粪壤,而仆无他嗜好,独好此不厌。
生平尤留心先朝文献,二十年来,蒐求遗编,讨论掌故,胸中觉有百卷书,怪怪奇奇,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
而仆以为此古今大事,不敢聊且为之,欲将入名山中,洗涤心神,餐吸沆瀣,息虑屏气,久之,乃敢发凡起例,次第命笔。
而不幸死丧相继,家累日增,奔走四方,以求衣食,其为困踬颠倒,良可悼叹。
同县方苞以为“文章者穷人之具,而文章之奇者,其穷亦奇,如戴于是也。
”仆文章不敢当方君之所谓奇,而欲著书而不得,此其所以为穷之奇也。
秦淮有余叟者,好琵琶,闻人有工为此技者,不远千里迎致之,学其术。
客为琵琶来者,终日座为满,久之,果大工,号南中第一手。
然以是倾其产千金,至不能给衣食。
乃操琵琶弹于市,乞钱自活,卒无知者,不能救冻馁,遂抱琵琶而饿死于秦淮之涯。
今仆之文章,乃余叟之琵琶也。
然而琵琶者,夷部之乐耳,其工拙得丧,可以无论。
至若吾辈之所为者,乃先王之遗,将以明圣人之道,穷造化之微,而极人情之变态 ,乃与夷部之乐同其困踬颠倒。
将遂碎其琵琶以求免予穷饿,此余之所不为也。
呜呼!琵琶成而适以速死,文章成而适以甚其穷。
足下方扬眉瞬目,奋袂抵掌,而效仆之所为,是又一余叟也。
然为余叟者,始能知余叟之音,此仆之所以欲足下之序吾文也。
余生足下。
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历中宦者,为足下道滇黔间事。
余闻之,载笔往问焉。
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为我书其语来,去年冬乃得读之,稍稍识其大略。
而吾乡方学士有《滇黔纪闻》一编,余六七年前尝见之。
及是而余购得是书,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证其同异。
盖两人之言各有详有略,而亦不无大相悬殊者,传闻之间,必有讹焉。
然而学土考据颇为确核,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记,二者将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
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惭以灭没。
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泽之间,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不久而已荡为清风,化为冷灰。
至于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
终明之末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诸书,缺略不祥,毁誉失实。
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
鄙人无状,窃有志焉,而书籍无从广购,又困于饥寒,衣食日不暇给,惧此事终已废弃。
是则有明全盛之书且不得见其成,而又何况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区区之轶事乎?前日翰林院购遗书于各州郡,书稍稍集,但自神宗晚节事涉边疆者,民间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购者,其外颇更有潜德幽光,稗官碑志纪载出于史馆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则亦无以成一代之全史。
甚矣其难也!
余员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问当世事。
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有以此为念者,又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然而此志未尝不时时存也。
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来与余面论其事,则不胜幸甚。
西邻之女,陋而善嫁。
东邻有处人,贞淑而美,无聘之者,乃过西邻而问焉,曰:“若何以得嫁?”西邻之女曰:“吾有五费。
”曰:“可得闻乎?”曰:“发黄费吾膏,面黠费吾粉,履阔费吾布,垢多费吾藏,人来费吾茶。
”曰:“若何以得嫁?”曰:“吾嫁士,吾嫁商,吾嫁工,吾嫁佣保,吾嫁乞丐。
”曰:“有陋汝者,奈何?”西邻之女竦肩枭颈,桀然捧腹而笑曰:“处女乃陋余乎?此处女之所以年二十而无聘者也。
吾见人家女子多矣,类我;吾见丈夫多矣,无不类我。
而孰得陋余而弃余?”处女曰:“亦有不类若者乎?”曰:“有不类我者,则处女已嫁矣。

处女俯而叹。
西邻之女曰:“处女无叹,吾试数处女之过失。
自处女之长也,而鬻卖粉黛者过处女之门而不售;儿女相聚笑乐,处女独深思不与语;又不能随时为巧靡之涂妆。
吾观处女态度,类有以自异者。
处女将自以为美乎?世之所艳羡者,真为美矣。
而处女无相逢顾盼者,处女将以何时得偶乎?且处女性情姿态如此,又不自媒,而傲然待聘,则处女过矣。
处女诚换其故貌,易旧妆为新妆,倚门而笑,则吾有可以效于处女者;然又恐余门之履且满处女户外也。
”处女变色,拂衣而起,趋而归,誓终身弗与通。
穷鬼者,不知所自起。
唐元和中,始依昌黎韩愈。
愈久与之居,不堪也。
为文逐之,不去,反骂愈。
愈死,无所归。
流落人间,求人如韩愈者从之,不得。
阅九百余年,闻江淮之间有被褐先生,其人韩愈流也,乃不介而谒先生于家,曰:“我故韩愈氏客也,窃闻先生之高义,愿托于门下,敢有以报先生。
”先生避席却行,大惊曰:“汝来将奈何!”麾之去,曰:“子往矣!昔者韩退之以子故,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其《送穷文》可复视也。
子往矣,无累我。
无已,请从他人。
”穷鬼曰;“先生何弃我甚耶?假而他人可从,从之久矣。
凡吾所以从先生者,以不肯从他人故也。
先生何弃我甚耶?敢请其罪。

先生曰:“子以穷为名,其势固足以穷余也。
议论文章,开口触忌,则穷于言;—上下坑坎,前颠后踬,俯仰跼蹐,左支右吾,则穷于行;蒙尘垢,被刺讥,忧众口,则穷于辩;所为而拂乱,所往而刺谬,则穷于才;声势货利不足以动众,磊落孤愤不足以谐俗,则穷于交游。
抱其无用之书,负其不羁之气,挟其空匮之身,入所厌薄之世,则在家而穷,在邦而穷。
凡汝之足以穷吾者,吾不能悉数也,而举其大略焉。
”穷鬼曰:“先生以是为余罪乎?是则然矣。
然余之罪顾有矜者,而其功亦有不可没也。
吾之所在而万态皆避之,此先生之所以弃余也。
然是区区者,何足以轻重先生?而吾能使先生歌,使先生泣,使先生激,使先生愤,使先生独住独来而游于无穷。
凡先生之所云云,固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也,其何伤乎固?见韩愈氏迄今不朽者,则余为之也,以故愈亦始疑而终安之。
自吾游行天下久矣,无可届者,数千年而得韩愈,又千余年而得先生;以先生之道而向往者曾无一人,独余慕而从焉,则余之与先生,岂不厚哉?”
于是先生与之处,凡数十年,穷甚不能堪,然颇得其功。
一日,谓先生曰:“自余之归先生也,而先生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徒以余故也,余亦悯焉。
顾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皆以为功于先生也,今已毕致之矣,先生无所用余,余亦无敢久溷先生也。
”则起,趋而去,不知所终。
一壶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许人。
衣破衣,戴角巾,佯狂自放。
尝往来登莱之间,爱劳山山水,辄居数载去。
久之,复来,其踪迹皆不可得而知也。
好饮酒,每行以酒壶自随,故人称之曰“一壶先生”。
知之者,饮以酒,留宿其家,间一读书,唏嘘流涕而罢,往往不能竟读也。
与即墨黄生、莱阳李生者善。
两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
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至其家。
然先生对此两生,每瞠目无语,辄曰:“行酒来,余与生痛饮。
”两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于酒。
尝从容叩之,不答。
一日,李生乘马山行,望见桃花数十株盛开,临深溪,一人独坐树下。
心度之曰:“其一壶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
方提壶饮酒,下马与先生同饮,醉而别去。
先生踪迹既无定,或久留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来。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来,居一僧舍。
其素所与往来者视之见其容貌憔悴神气惝恍。
问其所自来,不答。
每夜中,放声哭,哭竟夜,阅数日,竟自缢死。
赞曰:“一壶先生,其殆补锅匠、雪庵和尚之流亚欤!吾闻其虽行道,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其气犹壮也。
忽悲愤死,一瞑而万世不视,其故何哉?”李生曰:“先生卒时,年垂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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