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几
〔唐〕 661 - 721 年
唐徐州彭城人,字子玄。
刘知柔弟。
高宗永隆进士。
调获嘉主簿。
武则天时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
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迁秘书少监,参与编修《则天皇后实录》。
又著《史通》四十九篇,于景龙四年成书。
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仍领史事,坐事贬安州别驾。
卒谥文。
知几前后修史近三十年,主张秉笔直书,以为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
有集。
夫人识有通塞,神有晦明,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
盖三王之受谤也,值鲁连而获申;五霸之擅名也,逢孔宣而见诋。
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欲求铨核得中,其唯千载一遇乎!况史传为文,渊浩广博,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致远钩深,乌足以辩其利害,明其善恶。
观《左氏》之书,为传之最,而时经汉、魏,竟不列于学官,儒者皆折此一家,而盛推二《传》。
夫以丘明躬为鲁史,受经仲尼,语世则并生,论才则同耻。
彼二家者,师孔氏之弟子,预达者之门人,才识本殊,年代又隔,安得持彼传说,比兹亲受者乎!加以二《传》理有乖僻,言多鄙野,方诸《左氏》,不可同年。
故知《膏肓》、《墨守》,乃腐儒之妄述;卖饼、太官,诚智士之明鉴也。
逮《史》、《汉》继作,踵武相承。
王充著书,既甲班而乙马;张辅持论,又劣固而优迁。
然此二书,虽互有修短,递闻得失,而大抵同风,可为连类。
张晏云:迁殁后,亡《龟策》、《日者传》,褚先生补其所缺,言词鄙陋,非迁本意。
案迁所撰《五帝本纪》、七十列传,称虞舜见阨陋,遂匿空而出;宣尼既殂,门人推奉有若。
其言之鄙,又甚于兹,安得独罪褚生,而全宗马氏也?刘轨思商榷汉史,雅重班才,惟讥其本纪不列少帝,而辄编高后。
案弘非刘氏,而窃养汉宫。
时天下无主,吕宗称制,故借其岁月,寄以编年。
而野鸡行事,自具《外戚》。
譬夫成为孺子,史刊摄政之年;厉亡流彘,历纪共和之日。
而周、召二公,各世家有传。
班氏式遵曩例,殊合事宜,岂谓虽浚发于巧心,反受嗤于拙目也。
刘祥撰《宋书·序录》,历说诸家晋史,其略云:“法盛《中兴》,荒庄少气,王隐、徐广,沦溺容华。
”夫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
必令同文举之含异,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类长卿之飞藻,此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以此诋诃,知其妄施弹射矣。
夫人废兴,时也。
穷达,命也。
而书之为用,亦复如是。
盖《尚书》古文,《六经》之冠冕也,《春秋左氏》,三《传》之雄霸也。
而自秦至晋,年逾五百,其书隐没,不行于世。
既而梅氏写献,杜侯训释,然后见重一时,擅名千古。
若乃《老经》撰于周日,《庄子》成于楚年,遭文、景而始传,值嵇、阮而方贵。
若斯流者,可胜纪哉!故曰“废兴,时也。
穷达,命也。
”适使时无识宝,世缺知音,若《论衡》之未遇伯喈,《太玄》之不逢平子,逝将烟烬火灭,泥沉雨绝,安有殁而不朽,扬名于后世者乎!
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
自叙发迹,实基于此。
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
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已。
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
至马迁又征三闾之故事,放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
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余波,自叙之篇,实烦于代。
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
寻马迁《史记》,上自轩辕,下穷汉武,疆宇修阔,道路绵长。
故其自叙,始于氏出重黎,终于身为太史。
虽上下驰骋,终不越《史记》之年。
班固《汉书》,止叙西京二百年事耳。
其自叙也,则远征令尹,起楚文王之世;近录《宾戏》,当汉明帝之朝。
包括所及,逾于本书远矣。
而后来叙传,非止一家,竞学孟坚,从风而靡。
施于家谍,犹或可通,列于国史,多见其失者矣。
然自叙之为义也,苟能隐己之短,称其所长,斯言不谬,即为实录。
而相如《自序》,乃记其客游临邛,窃妻卓氏,以《春秋》所讳,持为美谈。
虽事或非虚,而理无可取。
载之于传,不其愧乎!又王充《论衡》之《自纪》也,述其父祖不肖,为州闾所鄙,而己答以瞽顽舜神,鲧恶禹圣。
夫自叙而言家世,固当以扬名显亲为主,苟无其人,阙之可也。
至若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攘羊,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
夫自媒自衒,士女之丑行。
然则人莫我知,君子不耻。
案孔氏《论语》有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如某之好学也。
”又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曰:“吾之先友尝从事于斯矣。
”则圣达之立言也,时亦扬露己才,或托讽以见其情,或选辞以显其迹,终不盱衡自伐,攘袂公言。
且命诸门人“各言尔志”,由也不让,见嗤无礼。
历观扬雄已降,其自叙也,始以夸尚为宗。
至魏文帝、傅玄、梅陶、葛洪之徒,则又逾于此者矣。
何则?身兼自善,行有微能,皆剖析具言,一二必载。
岂所谓宪章前圣,谦以自牧者欤?
又近古人伦,喜称阀阅。
其荜门寒族,百代无闻,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贵,无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
至若仪父、振铎,并为曹氏之初;淳维、李陵,俱称拓拔之始。
河内马祖,迁、彪之说不同;吴兴沈先,约、烱之言有异。
斯皆不因真律,无假宁楹,直据经史,自成矛盾。
则知扬姓之寓西蜀,班门之雄朔野,或胄纂伯侨,或家传熊绎,恐自我作故,失之弥远者矣。
盖谄祭非鬼,神所不歆;致敬他亲,人斯悖德。
凡为叙传,宜详此理。
不知则
夫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
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
然世多趋邪而弃正,不践君子之迹,而行由小人者,何哉?语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故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也。
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
其有贼臣逆子,淫乱君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
言之若是,吁可畏乎!
夫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
如董狐之书法不隐,赵盾之为法受屈,彼我无忤,行之不疑,然后能成其良直,擅名今古。
至若齐史之书崔弑,马迁之述汉非,韦昭仗正于吴朝,崔浩犯讳于魏国,或身膏斧钺,取笑当时;或书填坑窖,无闻后代。
夫世事如此,而责史臣不能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盖亦难矣。
是以张俨发愤,私存《嘿记》之文;孙盛不平,窃撰辽东之本。
以兹避祸,幸而获全。
足以验世途之多隘,知实录之难遇耳。
然则历考前史,徵诸直词,虽古人糟粕,真伪相乱,而披沙拣金,有时获宝。
案金行在历,史氏尤多。
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
陈寿、王隐,咸杜口而无言,陆机、虞预,各栖毫而靡述。
至习鉴齿,乃申以死葛走达之说,抽戈犯跸之言。
历代厚诬,一朝如雪。
考斯人之书事,盖近古之遗直欤?次有宋孝王《风俗传》、王劭《齐志》,其叙述当时,亦务在审实。
案于时河朔王公,箕裘未陨;邺城将相,薪构仍存。
而二子书其所讳,曾无惮色。
刚亦不吐,其斯人欤?
盖列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
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
与夫王沈《魏书》,假回邪以窃位,董统《燕史》,持诌媚以偷荣,贯三光而洞九泉,曾未足喻其高下也。
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
行诸历代,以为格言。
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实著《山经》;《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语》载言,传诸孔氏。
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
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
爰及近古,斯道渐烦。
史氏流别,殊途并鹜。
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
夫皇王受命,有始有卒,作者著述,详略难均。
有权记当时,不终一代,若陆贾《楚汉春秋》、乐资《山阳载记》、王韶《晋安陆纪》、姚最《梁后略》,此之谓偏纪者也。
普天率土,人物弘多,求其行事,罕能周悉,则有独举所知,编为短部,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萧世诚《怀旧志》、卢子行《知己传》。
此之谓小录者也。
国史之任,记事记言,视听不该,必有遗逸。
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若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纪》、顾协《琐语》、谢绰《拾遗》。
此之谓逸事者也。
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卮言,犹贤于已。
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
此之谓琐言者也。
汝、颍奇士,江、汉英灵,人物所生,载光郡国。
故乡人学者,编而记之,若圈称《陈留耆旧》、周斐《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
此之谓郡书者也。
高门华胄,奕世载德,才子承家,思显父母。
由是纪其先烈,贻厥后来,若扬雄《家谍》、殷敬《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
此之谓家史者也。
贤士贞女,类聚区分,虽百行殊途,而同归于善。
则有取其所好,各为之录,若刘向《列女》、梁鸿《逸民》、赵采《忠臣》、徐广《孝子》。
此之谓别传者也。
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流形赋象,于何不育。
求其怪物,有广异闻,若祖台《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
此之谓杂记者也。
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
此之谓地理书者也。
帝王桑梓,列圣遗尘,经始之制,不恒厥所。
苟能书其轨则,可以龟镜将来,若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
此之谓都邑簿者也。
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
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
夫设官分职,儜绩课能,欲使上无虚授,下无虚受,其难矣哉!昔汉文帝幸诸将营,而目周亚夫为真将军。
嗟乎!必于史职求真,斯乃特为难遇者矣。
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
何则?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也。
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
高才博学,名重一时,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
苟三者并阙,复何为者哉?
昔鲁叟之修《春秋》也,不藉三桓之势;汉臣之著《史记》也,无假七贵之权。
而近古每有撰述,必以大臣居首。
案《晋起居注》载康帝诏,盛称著述任重,理藉亲贤,遂以武陵王领秘书监。
寻武陵才非河献,识异淮南,而辄以彼藩翰,董斯邦籍,求诸称职,无闻焉尔。
既而齐撰礼书,和士开总知;唐修《本草》,徐世勣监统。
夫使辟阳、长信指挥马、郑之前,周勃、张飞弹压桐、雷之右,斯亦怪矣。
大抵监史为难,斯乃尤之尤者。
若使直若南史,才若马迁,精勤不懈若扬子云,谙识故事若应仲远,兼斯具美,督彼群才,使夫载言记事,藉为模楷,搦管操觚,归其仪的,斯则可矣。
但今之从政则不然,凡居斯职者,必恩幸贵臣,凡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若斯而已矣。
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则亦不知恶之为恶。
故凡所引进,皆非其才,或以势利见升,或以干祈取擢。
遂使当官效用,江左以不落为谣,拜职辨名,洛中以职闲为说。
言之可为大噱,可为长叹也。
曾试论之,世之从仕者,若使之为将也,而才无韬略;使之为吏也,而术靡循良;使之属文也,而匪闲于辞赋;使之讲学也,而不习于经典。
斯则负乘致寇,悔吝旋及。
虽五尺儿童,犹知调笑者矣。
唯夫修史者则不然。
或当官卒岁,竟无刊述,而人莫之省也;或辄不自揆,轻弄笔端,而人莫之见也。
由斯而言,彼史曹者,崇扃峻宇,深附九重,虽地处禁中,而人同方外。
可以养拙,可以藏愚,绣衣直指所不能绳,强项申威所不能及。
斯固素餐之窟宅,尸禄之渊薮也。
凡有国有家者,何事于斯职哉!
昔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又语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
”观历代之置史臣,有同嬉戏,而竟不废其职者,盖存夫爱礼,吝彼典刑者乎!昔丘明之修《传》也,以避时难;子长之立《记》也,藏于名山;班固之成《书》也,出自家庭;陈寿之草《志》也,创于私室。
然则古来贤俊,立言垂后,何必身居廨宇,迹参僚属,而后成其事乎?
是以深识之士,知其若斯,退居清静,杜门不出,成其一家,独断而已。
岂与夫冠猴献状,评议其得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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