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吟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尙浣紗。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絶艷驚人出漢宮,紅顔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顔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這組組詩是林黛玉惜“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寄慨之作,所寫的人事其實幷非都據史實。
後被寶玉翻見,將其題為《五美吟》。
東施效顰出自《莊子》,帶有寓言性質;《西京雜記》中所寫昭君不肯賄賂畫工以致不為元帝所知被詔使出塞的情節衹是傳説;至於出自《虬髥客傳》的紅拂形象則更經傳奇作者的藝術加工。
詩中議論本藉古諷今,為現實感受而發。
黛玉磋嘆“一代傾城” 的西施如江水東流,浪花消逝,空憶兒家不得歸,其命運之不幸遠在白頭浣紗的“東村女”之上,這是寫她自己寄身於四顧無親的賈府,預感病體難久的悲哀。
她鄙薄反復無常、苟且求榮、甘心得到恥辱下場的黥布、彭越,覺得不如虞美人“飲劍”於楚帳,是藉此寄託她自己“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的志願。
她譏刺漢元帝大權旁落,聽命於畫工,表現了自己不肯聽人擺布的獨立性格。
她惋惜綠珠而對石崇有微詞,以為石崇生前珠玉綺羅之寵,抵不得綠珠臨危以死相報,又可見其在愛情上重在意氣相感,精神上有默契。
她欽佩紅拂卓識敢為,能不受相府權勢和封建禮教的“羈縻”,更突出地表現了她大膽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理想的思想。
詩中所詠是否也與小説情節有某種照應呢?這是可以硏究的問題。
五首詩寫的都是關於死亡或別離的內容,有的還涉及事敗或者獲罪被拘繫,這就好像不是偶然的。
末首的題材與小説情節似乎相距較遠,但有些用語卻很象雙關,如“識窮途”之類即是。
紅拂未受“屍居餘氣”的楊府的羈留而出走了,黛玉最終不是也離開了“屍居餘氣”的賈府而回到離恨天去了嗎?當然,在現存材料很少的條件下,要确切地闡明作者的意圖還是不容易的。
附帶提一下:戚序本與甲辰本上有一條早期批語説“《五美吟》與後《十獨吟》對照。
”《十獨吟》後四十回續書中沒有,當是已散失的後半部原稿中寶釵或湘雲所寫的詩。
從詩題看,大槪是藉古史上十個獨處的女子如寡婦、棄婦、尼姑和離別丈夫的婦女等的愁怨,來寫那時候的現實感觸的。
所謂“對照”當也不僅僅限指詩題。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句:一代絶色的美女終於如浪花般消失,她在吳宮裏白白地想念兒時的家鄉了。
越國滅吳後,西施的命運有二説:一説重歸范蠡,跟著他遊江海去了;一説吳亡,沉西施於江,以報答被夫差沉屍於江中的伍子胥。
詩中衹是泛説逝去。
傾城:絶色美女的代稱,也叫“傾國”。
語本漢代李延年歌。
見《漢書·外戚傳》: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憶兒家,明代梁辰魚據西施傳説所編的《浣紗記》中有“思憶”一折,衹寫她在吳宮時回憶在浣紗溪與范蠡戀愛事。
效顰:相傳西施家鄉東村有女子,貌醜,人稱東施,因見西施“捧心而顰(皺眉)”的樣子很美,也學著捧心而顰,結果反而更醜。
出《莊子·天運》。
參見《贊林黛玉》“西子”注。
浣紗:西施和她家鄉的女子曾在若耶溪邊漂洗過棉紗。
參見《贊會芳園》“若耶溪”注。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尙浣紗。
”句:唐代王維《西施詠》:“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
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又《洛陽女兒行》:“誰憐越女顔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此二句即取此二首詩意。
但王維詩説西施已享盡榮華,而舊伴卻仍須辛苦浣紗;此詩卻説西施雖美,已如流水逝去,而東村女雖醜尙能活到白頭。
虞姬:項羽的侍妾。
楚漢戰爭的最後階段,項羽被劉邦軍圍於垓下。
夜間漢軍四面楚歌,項羽感到絶望,對虞姬作悲歌説:“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也作歌相和。
事見《史記·項羽本紀》。
又《楚漢春秋》載虞姬和歌一首“漢兵已略地”云云,疑是後代好事者之僞作,秦漢之際還沒有這樣的五言詩。
“腸斷烏騅夜嘯風”句:夜間駿馬嘶鳴,令人腸斷。
烏騅,史載項羽有“駿馬名騅”即是。
程高本改作“烏啼”,大誤,“夜嘯風”必解成夜風如嘯方通,但這一來這句全無史實根據了。
其實“嘯風”是指馬鳴,也常説“嘶風”。
虞兮:用項羽歌中原詞。
重瞳,指項羽。
《項羽本紀》:“又聞項羽亦重瞳子(一隻眼睛裏有兩箇眸子)。

“黥彭甘受他年醢(hǎi)”句:黥布和彭越居然甘心將來被刴爲肉醬而投降了劉邦。
黥布、彭越原來都是項羽部將,降劉邦後破楚有功,黥布被封爲淮南王,彭越被封爲梁王。
後來黥布舉兵叛變,被劉邦所殺;彭越野心搞分裂,也被誅,刴屍。
醢,肉醬。
這裏指刴屍剮肉的酷刑。
飲劍:自刎。
虞姬自刎於楚帳,當是《楚漢春秋》等書據《史記》中基本史實加以敷演的。
明妃:即王昭君。
晉人避司馬昭之諱,改稱明妃或明君。
參見《警幻僊姑賦》“王嬙”注。
出漢宮:指和親事。
參見《靑冢懷古》詩注。
予:賜予、加寵;
奪:剝奪、棄置;
畀:給。
畫工:指漢元帝時期的宮廷畫像師毛延壽。
當時漢元帝後宮佳麗極多,便命畫工將宮女的容貌畫下來呈至皇上,皇上撿其繡像美麗者寵幸。
宮女皆賄賂毛延壽,求將其畫的美一點,獨昭君不肯。
毛延壽在畫昭君像時,故意將其畫的醜,漢元帝不知。
至後來匈奴入朝和親,求宮中一美人爲閼氏。
昭君請願。
漢元帝見昭君美貌,後悔卻已經晚了,之後不久就斬殺了毛延壽。
“予奪權何畀畫工”句:爲什麽把決定權交給畫工呢?
綠珠:晉代石崇的侍妾。
《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善吹笛。
孫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秀怒,矯詔(詐稱皇帝的命令)收(捕)崇。
崇正宴於樓上,介士(武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爲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
’因自投於樓下而死。

“瓦礫明珠一例拋”句:把明珠(喩綠珠)當作瓦礫一樣地拋棄。
石崇曾與王愷鬬富,隨手用鐵如意擊碎王愷的二尺多高的珊瑚寶樹,而把自己的三四尺高的賠他。
所以這樣設喩。
石尉:即石崇,他曾任散騎常侍、侍中,出領南蠻校尉,故稱石尉。
嬌嬈:美麗的女子,指綠珠。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句:綠珠跳樓死去後,石崇也一家被殺。
詩説他還是有前生注定的厚福的,因爲尙有綠珠與他同歸地府,可以慰其寂寞。
以悲劇爲有福,即書中所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

紅拂:隋末大臣楊素家裏的婢女,本姓張,因侍楊素時手執紅拂(揮灰塵的用具),後來就叫她紅拂。
有一次,李靖以布衣入見楊素,從容談論天下大事,紅拂在旁見他氣宇軒昂、談吐超人,知道他將來必非庸碌之輩,就連夜越楊府投奔李靖,與他同往太原輔佐李世民起兵討伐隋王朝。
見唐代杜光庭《虬髥客傳》。
“長揖雄談態自殊”句:李靖謁楊素時,楊素態度倨傲,李靖長揖(拱拱手)不拜,幷指責楊待客不遜,楊連忙謝罪,後來聽了李靖的一番高談雄辯更心悅誠服。
程高本改“長揖”爲“長劍”。
“美人巨眼識窮途”句:紅拂能在李靖尙處卑賤地位時看出他今後必有一番作爲,所以説她巨眼卓識。
屍居餘氣:用以説人將死,意思是雖存餘氣,而形同屍體。
語出《晉書》:李勝曾對曹爽説:“司馬公(司馬懿)屍居餘氣,形神已離,不足慮也。

楊公幕:楊素的府署。
羈縻:束縛。
女丈夫:指紅拂。
後人稱她與李靖、虬髥客爲“風塵三俠”。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句:指紅拂奔離楊府事。
紅拂投奔李靖,李靖恐楊素不肯罷休,紅拂也説:“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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