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仙詩十四首
【其一】
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
朱門何足榮?未若託蓬萊
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
靈溪可潛盤,安事登雲梯
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
進則保龍見,退爲觸蕃羝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其二】
靑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
雲生梁棟間,風出窻戶裏
借問此何誰,云是鬼谷子
翹迹企穎陽,臨河思洗耳
閶闔西南來,潛波渙鱗起
靈妃顧我笑,粲然啓玉齒
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
【其三】
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
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
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
放情凌霄外,嚼蘂挹飛泉
赤松臨上遊,駕鴻乘紫煙
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
【其四】
六龍安可頓,運流有代謝
時變感人思,已秋復願夏
淮海變微禽,吾生獨不化
雖欲騰丹溪,雲螭非我駕
愧無魯陽德,回日向三舍
臨川哀年邁,撫心獨悲吒
【其五】
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遊
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
珪璋雖特達,明月難闇投
潛穎怨清陽,陵苕哀素秋
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
【其六】
雜縣寓魯門,風暖將爲災
吞舟涌海底,高浪駕蓬萊
神仙排雲出,但見金銀臺
陵陽挹丹溜,容成揮玉杯
姮娥揚妙音,洪崖頷其頤
昇降隨長煙,飄颻戲九垓
奇齢邁五龍,千歲方嬰孩
燕昭無靈氣,漢武非仙才
【其七】
晦朔如循環,月盈已復魄
蓐收清西陸,朱羲將由白
寒露拂陵苕,女蘿辭松柏
蕣榮不終朝,蜉蝣豈見夕
圓丘有奇章,鍾山出靈液
王孫列八珍,安期煉五石
長揖當途人,去來山林客
【其八】
暘谷吐靈曜,扶桑森千丈
朱霞昇東山,朝日何晃朗
回風流曲欞,幽室發逸響
悠然心永懷,眇爾自遐想
仰思舉雲翼,延首矯玉掌
嘯傲遺世羅,縱情在獨往
明道雖若昧,其中有妙象
希賢宜勵德,羨魚當結網
【其九】
采藥遊名山,將以救年頽
呼吸玉滋液,妙氣盈胸懷
登仙撫龍駟,迅駕乘奔雷
鱗裳逐電曜,雲蓋隨風回
手頓羲和轡,足蹈閶闔開
東海猶蹄涔,崑崙螻蟻堆
遐邈冥茫中,俯視令人哀
【其十】
璇臺冠崑嶺,西海濱招搖
瓊林籠藻映,碧樹疏英翹
丹泉溧朱沫,黑水鼓玄濤
尋仙萬餘日,今乃見子喬
振髪睎翠霞,解褐禮絳霄
總轡臨少廣,盤虬舞雲軺
永偕帝鄉侶,千齢共逍遙
【其十一】
吐納致眞和,一朝忽靈蛻
飄然凌太清,眇爾景長滅
【其十二】
縱酒蒙汜濱,結駕尋木末
翹手攀金梯,飛步登玉闕
左顧擁方目,右眷極朱髪
【其十三】
四瀆流如淚,五岳羅若垤
尋我靑雲友,永與時人絶
【其十四】
靜嘆亦何念,悲此妙齢逝
在世無千月,命如秋葉蔕
蘭生蓬芭間,榮曜常幽翳
【其十五】
登岳采五芝,涉澗將六草
散髪蕩玄溜,終年不華皓
【其十六】
放浪林澤外,被髪師巖穴
髣髴若士姿,夢想遊列
【其十七】
翹首望太清,朝雲無增景
雖欲思靈化,龍津未易上
【其十八】
安見山林士,擁膝對巖蹲
【其十九】
嘯嗷遺俗羅,得此生
從西晉後期到東晉前期,正是文學史上玄言詩風形成和開始盛行的時期。這一時期文學界的情狀,如《文心雕龍·時序》中説:「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餘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郭璞是兩晉之交的人物,他在這一時期文學中的地位又是如何呢?《世説新語》引檀道鸞《續晉陽秋》説:「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這等於説郭是玄言詩的倡導者。然而鍾嶸《詩品》卻説:「(郭璞)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意見截然相反。這兩種相互矛盾的評價,是從不同角度來看郭璞詩的特點而得到的不同結論。郭璞的代表作《遊仙詩》十四首,旣有表述老莊旨趣的玄言成份,卻慷慨多氣而非「辭意夷泰」,文采華茂而非平淡寡味。也就是説,它順應了時代風尙而又超拔於時代風尙。 這裏介紹的《遊仙詩》十四首的第一首,具有總括全部組詩的綱領性意義。可以看出,詩雖以「遊仙」爲題,卻幷不沉迷於完全與人世相脫離的虛幻的仙境。作者把隱逸和遊仙合爲一體來寫,兩者常常密不可分。抒發的情緒,是生活於動亂時代的痛苦,和高蹈遺世的向往,但內中又深藏著不能眞正忘懷人世的矛盾。這就是所謂慷慨之氣的由來。 開頭兩句雙起,以「京華遊俠窟」與「山林隱遁栖」兩種不同生活方式相互對照。「遊俠」的現象,古人常從不同角度去看它。在這裏,主要是指貴族子弟呼嘯酒市、奢華放浪的行徑,就像曹植《名都篇》所寫的「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那種景象。相比於這一種熱烈浪漫、盡情享樂的人生,山林中的隱者,卻是孤獨而清冷,遠隔於塵世之外。兩者之間,作者如何取捨?「朱門何足榮」是對前者的否定,「未若託蓬萊」是對後者的肯定。雙起之後,一揚一抑,轉入主題。「蓬萊」爲傳説中的海上仙山。它與「朱門」的對照,隱含著這樣的意味:朱門雖榮,貴遊雖樂,卻是倏忽遷變,過眼煙雲,不具有仙界超世的永恆。那麽,「山林」與「蓬萊」又是何種關係呢?旣可以説,隱逸是求仙的前提,又可以説,隱逸和求仙,在超越塵世的浮華喧囂,探尋生存之本質的意義上,原是一回事。幷不一定眞的要成爲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臨源」以下四句,具體描寫隱士的生活。他們在澄澈的水源上掬飲清波,又攀上高高的山崗采食初生的靈芝——據説食靈芝可以延年益壽。「靈溪」,《文選》李善注引庾仲雍《荆州記》云:「大城西九里有靈溪水。」「雲梯」,李善注謂:「言仙人昇天,因雲而上。」這二條注有些問題。「靈溪」未必是專名,應只是泛指幽深山谷中的溪流。山水鍾天地之靈氣,可以養性,故謂「靈溪」。「雲梯」更不能指成仙之路,否則「安事登雲梯」作爲否定的句子,與詩題直接衝突。其實,乘雲而上作爲政治上飛黃騰達的比喩,由來已久。《史記·範雎傳》中,「不意君能自致於靑雲之上」,便是此意。這兩句的意思,是説山巓水涯,深可流連,無需費心求祿,自致於靑雲之上。 然則,仕宦的道路,究竟爲何是必須拋棄的呢?接著,詩人引用古代賢哲的事例,加以説明。「漆園有傲吏」指莊子,他做過漆園地方的小吏。注意「傲吏」爲了與「逸妻」相對,重在「傲」不重在「吏」。因爲莊子做漆園吏,根本還够不上「仕宦」,且他也是根本反對仕宦的。據《史記》,楚威王聽説莊子賢能,派使者帶了重金聘莊子到楚國去任國相。他回答説:卿相固然很尊榮,但就像祭祀所用的犧牛,養得肥肥壯壯,到了宰殺的時候,想要做一頭野豬,再也不能够了!「萊氏」指老萊子。據《列女傳》,他避世隱居,躬耕蒙山,後應楚王之請,準備出仕。他的妻子勸告説:你今日食人酒肉,受人官祿,明日就被人制約,難免於禍患了。老萊子就聽了妻子的話,仍舊過著隱遁生活。這兩箇故事,都強調了在仕宦道路上,喪失自由,幷隱伏巨大危險。因之,所謂富貴尊榮,衹是使人失去自由天性的誘餌罷了。聯繫魏晉以來政治生活中風波險惡的情狀,不難想像詩人心中深深的憂懼。 在詩歌的字面上,這些意思都沒有明白説出,衹是表彰漆園「傲吏」、萊氏「逸妻」,作爲自己的楷模。而後用《周易》中典故,點出其中道理。《周易·乾》之「九二」云:「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周易·大壯》之「上六」云:「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進則保龍見,退爲觸蕃羝」兩句,意思是説:隱居的賢士,如果進而求仕,固然可能如潛龍之出現,風光一時,爲天下所重,然一旦陷入困境,就再也由不得自己,猶如壯羊的角卡在了籬笆上,進不得,退不得。所以在人生的選擇上,不能衹看到進而「龍見」的輝煌,更要預想退而「觸蕃」的窘境。這裏都包涵著動亂時代的「憂生」之感。 經過以上的思考,作者得出明确的結論:「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伯夷、叔齊,是古人稱頌的賢者,曾互讓王位而逃到西伯昌(周文王)那裏;後來武王伐紂,他們又爲了忠於商朝而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但在魏晉人看來,這種大忠大賢,仍然是牽絆於世網,傷殘人生的本性,正是羝羊觸蕃的可憐相。遠不如高蹈於人世風塵之外,擺脫一切世俗的羈絆。 令人感嘆的是:郭璞雖有高蹈的志向,卻幷不能擺脫仕宦,入隱山林。後更因反對王敦謀叛,遭致殺身之禍,「遊仙」的豪情,化作刀下的哀吟。衹是在他的詩歌裏,留下那一代文人感時傷世的情懷,追求解脫的期望,和進退失據的嘆息。在寫作手法上,這首詩引用莊子的事迹和思想,引用《周易》的成言,藉以表述自己的人生觀念,體現了玄言詩興起時代的文學風氣。
「京華遊俠窟」句:京城是遊俠出沒的地方。京華,京師;遊俠窟,遊俠活動的處所。 「山林隱遁栖」句:山林是隱者居住的處所。遁:退;隱遁,指隱居的人;栖,在山林居住。 朱門:豪貴之家。 何足榮:有什麽値得榮耀的? 未若:不如。 託蓬萊:託身仙山,指歸隱。蓬萊,海中仙山。 源:水之源; 挹:斟; 岡:山; 掇:拾; 丹荑:初生的赤芝。據《本草》,芝是靈草,喫了可以長壽。丹,丹芝、赤芝;荑,凡草之初生通名荑。 「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句:渴了到水源掬飲清波,餓了登山采食靈芝。 靈溪:水名。李善注引庚仲雍《荆州記》:「大城西九里有靈溪水。」 潛盤:隱居盤桓。 登雲梯:指登仙。仙人昇天因雲而上,所以叫雲梯。 「靈溪可潛盤,安事登雲梯」句:説靈溪完全可以隱居,何必昇天求仙呢?作者本來是藉遊仙來抒發隱逸的懷抱,所以這裏説潛隱也就是遊仙。 漆園有傲吏:指莊周。《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莊子嘗爲漆園吏,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周笑謂楚使者曰:子亟去,無污我。」即所謂「傲吏」。 萊氏:指老萊子。《列女傳》記載,老萊子逃世,耕於蒙山之陽。楚王坐著車至老萊之門,請他出來做官,他許諾。妻曰:「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祿,爲人所制也。能免於患乎?妄不能爲人所制。」投其畚而去。老萊乃隨而隱。即所謂「逸妻」。逸,節行高超。 進:指仕進。 保:保持。 龍見:《周易》:「初九,潛龍勿用。」又《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老子猶龍」。這句兼用二者的意思,只有潛龍才能表現出龍的品德。 退:指避世。 觸藩羝:《周易》:「上六,抵羊觸藩。」藩,籬笆;羝,壯羊。 「進則保龍見,退爲觸蕃羝。」句:衹有安心作潛龍的人,在行動上纔能保持作「見龍」的自由,否則衹知仕進,結果必然象「羝羊觸藩」那樣,碰得頭破血流。細審詩意,「進退」二字,應當上下互倒,因爲作者原意是主張歸隱而厭惡仕進。 高蹈:遠行。 風塵:人間、塵世。 謝:辭。 夷齊:伯夷、叔齊。商朝孤竹君之子,曾互相推讓王位,逃到西伯昌(周文王)那裏,當武王伐紂時,又義不食周粟,逃到首陽山,采薇而食,結果餓死在山上。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句:辭別伯夷、叔齊而去,完全超乎塵世之外。意思是自己的隱逸更高於伯夷、叔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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