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
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
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
哀者,依也。
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
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
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
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
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
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
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
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
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
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
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
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膇。
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
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
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
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
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
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
大夫之材,临丧能诔。
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夏商以前,其词靡闻。
周虽有诔,未被于士。
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
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
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
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
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杜笃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体伦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参。
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
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
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
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
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
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
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
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
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
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
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
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
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
才锋所断,莫高蔡邕。
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胡众碑,莫非精允。
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至矣。
孔融所创,有摹伯喈;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
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
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
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
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赞曰∶
写远追虚,碑诔以立。
铭德纂行,光采允集。
观风似面,听辞如泣。
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轩辕之世,史有苍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
《曲礼》曰∶“史载笔。
”史者,使也。
执笔左右,使之记也。
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
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
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
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
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
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
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
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
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
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
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
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
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
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
纪纲之号,亦宏称也。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
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
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
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
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
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
汉运所值,难为后法。
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
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平二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
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
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
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
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
《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
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
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
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孙盛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
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
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
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
子目肇始,莫先于兹。
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
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
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
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
杀青所编,百有八十馀家矣。
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
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
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
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
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
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号鸟,非妄贬也。
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
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
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实《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
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
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
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
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
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
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
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
蔡邕铭思,独冠古今。
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
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
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
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
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器利辞钝。
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
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斯文之兴,盛于三代。
夏商二箴,馀句颇存。
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
迄至春秋,微而未绝。
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
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
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
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
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
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温峤《侍臣》,博而患繁;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
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
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
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
有佩于言,无鉴于水。
秉兹贞厉,警乎立履。
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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